石破天惊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怀瑾呛咳的余音。

林国栋端坐在沙发上，那双原本带着点慈祥探究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明显的惊愕和审视。

他虽不是很了解计算机硬件，但“奔腾机”的价格，他还是有所耳闻。

这小子，张嘴就要十台？真当是菜市场批发大白菜呢？

柳公钦反应极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殷勤，一手抓起桌上的纸巾，绕过桌子就凑到陈怀瑾身边，替他擦拭溅在衬衫前襟和袖口上的茶水渍：

“陈院长，您看您，激动啥呀！冷静，冷静！”

他动作麻利，语气谄媚得能掐出蜜来，擦完茶水又顺手抄起桌上的抹布，三下五除二把桌面狼藉的水渍擦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后半步，搓着手，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您老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说嘛……”

“慢慢说？”陈怀瑾好不容易顺过气，指着柳公钦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没好气地瞪着他。

“你这第一句话就差点把我送走！再听你说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都得交代在这儿！”

柳公钦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冤枉”的表情。

“哪儿能啊陈院长！您老龙精虎猛，长命百岁！这买机子的钱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抛出关键，“不用您来出！”

“嗯？”陈怀瑾的怒气卡在喉咙里，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柳公钦，“不用我出？你小子要去抢银行啊？”

“嗨呀！”柳公钦一拍大腿，表情夸张，“瞧您说的！那要掉脑袋的活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我怕！真怕！”

“怕？”陈怀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显然不信，“我看你是天不怕地不怕！敢跟我这儿狮子大开口的主儿，新大建校以来你算头一个！”

柳公钦立刻挺直腰板，神情陡然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点庄重：

“陈院长，您这话可冤枉我了！我这人，这辈子有三怕：一怕学有不精，不能报效祖国；二怕学无所成，不能孝敬双亲；这三怕嘛，”他目光真诚地看向陈怀瑾，“最怕辜负了您老的期望！”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情真意切，饶是陈怀瑾还在气头上，脸色也是缓和了不少。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好气地哼道：“行，行！你接着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柳公钦心里暗松一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

他立刻换回那副自信的笑容，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想利用“荔园”BBS平台创办校刊，整合资源、赚取外快的计划全盘托出。

从精选内容打造“荔园文萃”，到包装“校园明星作者”造星引流；

从利用“跳蚤市场”信息差收取服务费，到开辟“笔友飞鸿”聚集人气；

再到核心的“广告模式”——利用刊物的影响力和BBS的流量，吸引校内商家乃至校外企业投放广告。

“您看，”柳公钦说得眉飞色舞，“这不是得学校点头同意，咱们这刊号批下来，路子走通了，那十台奔腾机的影子，才能看得见嘛！不然，光靠我们几个学生空想，机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林国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当柳公钦说到“广告是纸媒的血液”时，他微微颔首；

说到“造星计划”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当柳公钦详细解释如何将刊物打造成一个连接校内外的“B2C平台”，收取广告费和服务费时，这位经济学出身的院长，眼神越来越亮！

“等等，”林国栋身体微微前倾，打断了柳公钦的激情陈述，他看向陈怀瑾，问道：“怀瑾，一台奔腾机，现在市价大概多少？”

陈怀瑾沉吟了一下，如实回答：“配置好点的，加上显示器、内存这些，两万块打不住。”

“两万……”林国栋重复了一遍，眉头微皱，目光转向柳公钦，语气带着长辈的劝诫。

“小柳啊，你这个想法很有新意，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不过，据我所知，咱们学校现有的校报校刊，主要靠学校拨款和学生订阅费维持，要说盈利……非常微薄。”

“你要靠这个法子赚到二十万？恐怕……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吧？万一中间有什么波折……”

他的意思很明白：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柳公钦完全理解林国栋的顾虑。他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宏大、更超前的命题：

“林院长，您说得对，光靠卖纸，赚点广告费，确实慢。但您想过没有，互联网真正的价值在哪里？仅仅是更快地传递信息？还是像校外那些网吧一样，提供一个游戏娱乐的场所？”

他顿了顿，看到林国栋和陈怀瑾都露出思索的神色，才继续道：

“不，互联网的核心价值，在于它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重塑了信息传播和商业交易的模式！它不仅仅是一个工具，更是一个全新的‘平台’！”

“传统的商业模式，是厂家到经销商，再到消费者，链条长，成本高。而互联网，尤其是未来的互联网，可以做到厂家直接对接消费者，省去中间环节，这就是B2C的魅力！”

“我们的校刊，就是一个小小的试验田，未来完全可以依托BBS，发展成一个连接校内学生和校外商家的本地化服务平台！信息流、资金流，都可以在这个平台上高效运转！”

“再说金融，”柳公钦越说越顺，眼中闪烁着洞悉未来的光芒，“未来的金融体系，必然会与互联网深度结合。”

“想想看，当支付变得无比便捷，当信用评价体系在网上建立，当大数据能够精准描绘用户画像……那时候，基于互联网的小额信贷、精准营销、个性化服务，会创造出多少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的商业机会？”

“互联网企业凭什么能杀出一片天？就凭它能以更低的成本、更高的效率，满足更广泛、更碎片化的需求！”

这一番话，石破天惊！

“好！说得好！”林国栋忍不住拍案叫绝，脸上满是激赏，连声赞叹，“小柳！你这番见解，真是振聋发聩！令人叹为观止啊！”

林国栋听得心潮澎湃！他作为经济学教授，对商业逻辑极其敏感。

柳公钦描绘的蓝图，不再是天方夜谭，而是一套逻辑严密、极具前瞻性的商业路径！从纸媒到平台，从广告到服务，从信息到金融……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这哪里是一个大一新生的臆想？这分明是一个深谙市场规律和未来趋势的商业奇才的洞见！

他转向陈怀瑾，由衷地说道：“怀瑾！你这回可是真捡到宝了！这小子，是个大才啊！”

林国栋看向柳公钦的眼神，充满了发现璞玉的惊喜，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

“小柳啊，你这脑子，天生就是玩金融、搞经济的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转专业？来跟我学经济？我亲自带你！保证……”

“哎！老林！”陈怀瑾一听急了，立刻打断他，“你这就不厚道了啊！当着我的面挖墙脚？小柳是我们计算机系的人！他的天赋在技术上！”

林国栋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反驳：

“怀瑾，话不能这么说！人才难得！谁见了不眼馋？再说了，经济管理也是国家急需的人才嘛！我看小柳在这方面的潜力更大！”

柳公钦看着两位院长的争抢，心里哭笑不得，连忙摆手打圆场：

“陈院长，林院长！您二位太抬举我了！我这人俗得很，就想赚点儿小钱，改善改善生活，顺便给咱学校机房升升级。那些宏图大业，金融大势，我可玩不转！还是老老实实搞我的小本经营吧！”

他这话说得谦虚，但林国栋和陈怀瑾都从他眼中看到了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和清醒。

这小子，嘴里说着“俗人”，跟他们这个级别的教授交谈起来却逻辑清晰、观点深刻、毫不怯场，哪有一点俗气？分明是胸有丘壑！

林国栋越看越喜欢，心中感慨万千。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竟然朝着柳公钦微微一举：“小柳啊，来，老林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后生可畏啊！”

柳公钦这下是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连忙双手捧起自己那杯茶，腰弯得更低了，连声道：“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林院长您折煞我了！该我敬您！我敬您！”

心里却在疯狂吐槽：好家伙！自己还没敬准岳父呢，准岳父倒先敬上自己了！这剧本不对啊，倒反天罡了属于是。

林国栋心情极好，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什么，顺口说道：“哦对了，小柳，听怀瑾说你是大一计算机的？我家那丫头好像也在计算机系，叫林婉清，你认识吧？”

柳公钦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笑得无比自然：“认识认识！太认识了！林婉清同学是我们班班长，认真负责，能力出众！”

“哦？那么巧啊？”林国栋露出笑容，带着点宠溺和无奈。

“那丫头，非要学这个，拦都拦不住。以后在班上，你多照顾着点，给她辅导辅导，我看你在计算机上懂得不少。”

“当然没问题！林院长您放心！班长大人有需要，我一定随叫随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柳公钦拍着胸脯保证，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轨，“那……咱们这校刊的事儿……”

“这个啊，”林国栋大手一挥，爽快应承，“小意思！我回头跟团委中心那边打个招呼就行，流程上不会有问题。”

他顿了顿，看着柳公钦，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不过，小柳啊，我看你这格局，光搞个校刊屈才了。有没有考虑过……创业？”

柳公钦心中一动，脸上露出些为难：“创业？确实有这个想法，不过……您也知道，这启动资金，是个大难题啊……”

林国栋笑了，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巧了！咱们学校响应上面号召，正大力推行‘创业激励计划’，要培养创业型人才，我们这些当院长的，压力不小啊。”

他从一边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表格，推到柳公钦面前。

“喏，这是申请表，你拿回去填填？写份详细的计划书，学校这边，可以给政策，给场地，甚至……视项目潜力，提供一定的种子基金支持。”

陈怀瑾在一旁看得直瞪眼，酸溜溜地插嘴：“老林！你这就不地道了！合着是变着法儿挖我的宝贝疙瘩？又是转专业又是创业基金的？”

林国栋笑得坦荡：“怀瑾，你这说的什么话！人才是为学校服务的嘛！再说了，以后小柳要是申请个双学位，记得报我名下就行！这叫资源优化配置！”

“想得美！”陈怀瑾吹胡子瞪眼，“双学位那也是我们计算机为主！”

看着两位院长又要“吵”起来，柳公钦赶紧抓住机会，拿起申请表塞进裤兜，拱手告饶：

“两位院长！您二位慢慢聊！下午我还有点事儿，就不打扰您二位雅兴了！学生先告退！”

陈怀瑾也怕林国栋再出什么幺蛾子，挥挥手：“行行行，去吧去吧！记着啊，往后两天时间给我空出来！花为那边，我得带你去见识见识！”

柳公钦一边往门口退，一边苦着脸：“陈院长，去看看可以，真要上手干活……我这水平怕是给您丢人……”

“看把你懒得！”陈怀瑾没好气地笑骂，“赶紧滚蛋！”

柳公钦如蒙大赦，闪身出门，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内，短暂的沉默后。

林国栋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气，眼神若有所思：

“怀瑾，这孩子……不简单啊。言谈举止，进退有度，思维之缜密，眼光之长远，哪像个十八九岁的大一新生？倒像个在商场沉浮多年的老手。油滑里透着股沉稳劲儿……他家里，什么背景？”

陈怀瑾也收敛了笑容，露出思索的神色。

“我查过他的档案，湘南一个小县城来的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没什么特殊背景。至于他这身见识……确实是个谜。也许，真是天赋异禀？或者……有什么奇遇？”

他摇摇头，自己也不太信。

林国栋放下茶杯，语气带着感慨和期许：“不管怎么样，我有种感觉，这孩子，说不定会成为咱们新大的一颗福星。”

“福星？”陈怀瑾立刻警惕起来，“那也是我们计算机系的福星！老林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人是我先发现的！”

“瞧你紧张的！”林国栋失笑，“人才难得，大家共享嘛！对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无奈：“最近学校里那两尊大佛……周老和他夫人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陈怀瑾对学校高层的人际关系了解不多，摇摇头：“不太清楚，我跟他们不熟。只听说以前一直在为回不回燕京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最近……消停了？”

“唉！”林国栋重重叹了口气，一个头两个大，“表面上是消停了，听说吵了顿狠的，周老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还真把老太太稳下来了。可这心病哪那么容易解？”

“归根结底，老太太在咱们这儿待不惯，觉得委屈，比不上燕京的繁华舒适。周老又重承诺，不肯走。这矛盾……早晚还得爆发！”

林国栋揉着太阳穴。

“周老能来咱们学校指导，本是天大的好事，可现在……我这心里反而七上八下的。庙小，容不下真佛啊！老太太不开心，周老能安心？”

陈怀瑾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是啊，一步登天难，还是一步一步来吧。政策支持、资源倾斜，都得慢慢争取。急不得。”

办公室里一时陷入沉默，两位院长各自想着心事，茶水的热气在空气中袅袅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