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个十台奔腾机

宿舍里，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风都是热的。

“真他妈狠……”赵峰骂骂咧咧地架着王磊，挪了进来。

王磊的一条腿虚悬着，根本不敢沾地，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

柳公钦正瘫在椅子上，仰头享受着那点可怜的风，听见动静，眼皮懒懒地抬了一下，眉头随即一挑：“嚯！二位爷这是路上出车祸了？”

“呸！比车祸还倒霉！”赵峰把王磊小心翼翼地按在凳子上，自己直起身抹了把汗，一张脸黑得跟锅底有的一拼。

“那孙子教官，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训练强度翻着跟头往上加！站个军姿能把人逼到中暑，练个蹲起非要做到韧带拉伤！磊子就是这么栽的！”

王磊那张黝黑憨厚的脸上也绷不住了，拳头捏得死紧，青筋暴起，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操……太不是人了！”

柳公钦脸上那点懒散的笑意慢慢收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上面就没人管管？”

“管？”赵峰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管个屁！那个总管教官跟个聋子似的！跟校领导反应？人家就一句轻飘飘的‘第一届试点，效果不好明年再改进’。去他妈的明年！合着今年就把我们当牲口往死里练呗！”

柳公钦嗤笑一声，心里跟明镜似的。

学校这套尿性，他上辈子早就领教透了。只要没闹出无法收场的大乱子，那就都是“小问题”，维稳永远是第一要务。

这年头，学生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外面的媒体也懒得搭理这种校园里的“小事”，这帮新生可不就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他的目光在宿舍里溜了一圈，没看见那个熟悉的白净身影：“志华呢？没跟你们一块儿回来？”

“坏了！”赵峰猛地一拍大腿，“妈的，光顾着磊子，把这茬给忘了！”

“那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刚才我看他脸都白得跟纸一样了，还硬撑着说不累，结果直接晕那儿了！我得赶紧去医务室看看……”

柳公钦心里咯噔一下，二话不说就起了身，单手扶住旁边摇摇晃晃也想站起来的王磊：“行了你老实歇着吧！我过去看看！”

他扭头对赵峰说：“老赵你也赶紧回来歇着！”

赵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点了点头：“成！那我顺路去食堂给磊子带份饭！”

两人在宿舍门口分开，一个拐向食堂，一个往教学楼那边挪。

校医院里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儿直冲鼻子，柳公钦熟门熟路地摸进病房区，轻轻推开了门。

陈志华正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脸色比平时更白了几分，衬得那嘴唇就显得格外红。

他额前细碎的刘海被头顶的老式吊扇吹得微微晃动，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平日里那份书卷气，此刻更添了几分病弱的清秀感。

柳公钦放轻脚步走过去，把手里那瓶冰凉的健力宝，“啪”一下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嘶——”陈志华被那股冰凉激得一哆嗦，猛地睁开眼，看到是柳公钦，眼神里还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和意外，“你……你怎么来了？”

“废话！儿子晕倒了，当爹的能不来看看？”柳公钦嘴上没个正经，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他麻利地拧开健力宝的瓶盖递过去，“喝两口。”

陈志华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给他一丝久违的舒爽。

柳公钦又拿起顺路买的那瓶冰水，拧开盖子，把自己带来的毛巾浸湿了一角，拧得半干，搭在了陈志华有些发烫的额头上。

“谢……谢谢。”陈志华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目光有些躲闪，不太敢直视柳公钦。

被这么细致地照顾着，他心里划过一阵异样的暖流，又夹杂着些许不好意思。

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关心过他，尤其对方还是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

柳公钦干完这一切，才大大咧咧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谢什么，都是兄弟！以后哥们儿说不定还得靠你陈大才子多帮扶呢！”

他顿了顿，看着陈志华那张苍白的脸。

“说吧，还有什么需要？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去食堂给你弄碗粥？”

陈志华轻轻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不用……就是……能不能帮我把宿舍里那本《算法导论》拿过来？就那本英文的影印版……”

“啥玩意儿？”柳公钦被他这个离谱的要求惊得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

“大哥！你这才刚中暑晕倒！现在就想啃《算法导论》？你是嫌自己脑子烧得还不够糊是吧？”

他伸出手，探了探陈志华的额头。

“不行不行！给我安心躺着！你那脑子金贵着呢，这要是烧坏了，以后谁来给我打天下？”

陈志华被他夸张的语气逗得想笑，又因为头晕不敢有大动作，只好抿着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他默默地缩了缩脖子，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点被训斥后的乖巧和赧然。

柳公钦看他这副模样，语气也缓和了些：“真不饿？”

陈志华摇摇头。

沉默了几秒，陈志华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从被子里又探出小半张脸，眼神有些飘忽地看向柳公钦，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公钦……你能不能……”

“嗯？”柳公钦正盘算着下午报刊审批的事儿，没太在意地应了一声。

“公钦？”陈志华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柳公钦这次猛地回过神来，浑身的汗毛“噌”地一下就立了起来，一脸惊悚地看着病床上的陈志华：“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陈志华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像块烧红的烙铁，飞快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公……公钦……”

柳公钦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紧连连摆手：

“停停停！打住！这称呼太肉麻了！我受不了！你还是叫我小柳，或者……叫柳哥也行！”

陈志华虽然对这个称呼的转变有点懵，但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终于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讲完整了：

“柳……柳哥，你平时……能不能多去操场那边转转……多照看一下林班长……”

“林婉清？”柳公钦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怎么了？”

陈志华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担忧。

“她……她每次训练，好像都憋着一股气，脸色特别难看。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她拳头攥得紧，死死地盯着那几个教官……我怕她忍不住，会冲上去跟他们打起来……”

柳公钦心里，一股莫名的烦躁感瞬间涌了上来。

上辈子的林婉清虽然性子也有些倔强，但军训的时候绝对没这么极端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强压下心头的疑虑，满口答应下来：“行！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放心，交给我！”

柳公钦最后还是去食堂打包了一碗温热的蔬菜粥给陈志华送了过去，亲眼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完，这才离开了医务室。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边是陈志华描述的林婉清可能爆发的冲突，一边是迫在眉睫的刊物审批。

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先去搞定陈怀瑾——林婉清那边，只要没当场打起来，应该就还有缓冲的时间，但刊物这事儿，拖不得。

他顺路在校外的水果摊上称了箱红富士，而后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陈怀瑾那间位于计算机楼角落里的独立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但胜在清净。陈设带着点九十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新锐”——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华国地图，书柜里塞满了厚重的专业书籍和几本崭新的计算机期刊，窗台上还摆着两盆绿萝，长势喜人。

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台486电脑，旁边是个白瓷茶杯，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柳公钦上辈子没少在这儿蹭吃蹭喝蹭空调，熟得很。

他抬起手，礼貌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陈怀瑾熟悉的声音。

柳公钦推门进去，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陈院……”

那个“长”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迈出去的脚步也跟钉子似的钉在了原地。

办公室里，不止陈怀瑾一个人。

沙发上，还坐着一位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那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魁梧，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嘴唇上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浓密胡须，厚实的嘴唇紧抿着，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像是一座沉默的山岳。

但此刻，他正笑着和陈怀瑾说着话，眉眼舒展，眼角的皱纹细细地蹙叠起来，又显得格外慈眉善目。

林国栋！

柳公钦心里哀嚎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不是他上辈子那位对他还算不错的准岳父大人吗？怎么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遇上了！

他瞬间就想开溜，干笑着往后退了半步：“陈院长，您、您这儿有客人啊，那……那我还是先不打扰了……”

“诶，别走啊！”陈怀瑾眼疾手快，立刻出声叫住了他，脸上还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得意，“你小子来得正好！过来过来，我正好要跟老林好好说道说道你的事儿呢！”

柳公钦心里叫苦不迭，但陈怀瑾已经发了话，他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抱着那箱苹果，规规矩矩地走到二人面前，微微欠了欠身。

“陈院长好，林院长好。”

林国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目光在他那条打着石膏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陈怀瑾，带着笑意问道：

“怀瑾，这就是你前几天常挂在嘴边，夸得天花乱坠的那个……‘天才’？”

陈怀瑾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他一指柳公钦，对林国栋说：

“老林，就是这小子！你可别看他年纪轻轻，在计算机网络、硬件原理这些方面，那真是天赋异禀！那见解，那思路，我看比许多硅谷吹出来的所谓天才都要扎实、都要有前瞻性！”

林国栋闻言，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再看向柳公钦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

“哦？能让怀瑾你这么推崇的年轻人，可真是少见啊！看来是真有点东西？”

“何止是有点东西！”陈怀瑾的兴致更高了，他招呼着柳公钦，“别傻站着了，坐！坐下说！”他指了指自己办公桌旁的那把椅子。

柳公钦赶紧把那箱苹果放在墙角，诚惶诚恐地接过陈怀瑾亲自倒的一杯热茶，挨着椅子边缘坐下，双手捧着茶杯，腰背挺得笔直。

“陈院长，这是当季的红富士，味道挺甜的，给您送来一箱尝尝鲜。”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陈怀瑾看着他这副“拘谨乖巧”的模样，又看看墙角那箱红彤彤的富士苹果，忍不住笑了，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哟？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你这臭小子，又是送礼又是这么拘谨的，怕是没安什么好心吧？”

他太了解柳公钦了，这小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柳公钦被当场戳穿了心思，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羞涩”，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您这话说的，好像我平时有多不正经似的！”

“哼！”

陈怀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你那性子，我还不知道？滑头得很！说吧，今天来，准是又有什么麻烦事儿了。正好老林也在这儿，我不好办的，说不定老林还能帮上点忙。”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林国栋一眼。

林国栋则是一脸慈祥地看着柳公钦，那眼神像是在说：小伙子，别怕，有什么事儿尽管说。

柳公钦看着两位大佬“鼓励”的目光，心一横，牙一咬，脸上堆起最“憨厚”的笑容，开口道：

“嘿嘿，陈院长，不瞒您说，我这儿确实是有点儿小事儿……想跟您商量商量。”

陈怀瑾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放下茶杯，随意地摆了摆手：“行了，别在这儿绕弯子了，有话直说。”

柳公钦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清晰地说道：

“我想要个十台奔腾机。”

“噗——咳咳咳咳！！！”

陈怀瑾那口刚喝进嘴里的热茶，一滴不剩地全喷了出来！茶水混着茶叶末子，喷了满桌，也溅湿了他胸前的白衬衫。

他被呛得惊天动地，一张脸憋得通红，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指着柳公钦，那手指哆嗦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