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下课铃响后,柳公钦借着军训的借口,就要溜走。
陈怀瑾追了半步出来,搓着手:“小柳啊,要不……军训就别去了?实验室那几台新到的奔腾机,正缺人手调试……”
柳公钦脚步停了停,这一说新圳大学的实验室,他就突然想起来了重点:“对了,陈院长,咱学校那BBS论坛,是您手底下人搞的吧?”
陈怀瑾一愣,下意识点头:“李金兑弄的,我挂个名。怎么,你对那虚拟茶馆感兴趣?”
他凑近半步,压着嗓子,像地下党接头:“要我说,局域网性能调优才是真金白银!最近我正和花为谈个合作……”
花为!
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柳公钦耳膜。
那可是电信设备的巨头!哪怕2012年名气还不够大,但柳公钦毫不怀疑,下个十年,花为就会是这个领域的霸主!
不过柳公钦也很清楚,这步子不能迈得太大。
他脑子里这点东西是够‘潮’,可要把它变成流水线上的产品?这活儿就不是他这种光会耍嘴皮子的理论大师能玩转的。
因此,他还是婉拒了陈怀瑾的邀请:“花为啊……名头挺响。可我这半桶水,讲点理论还行,真刀真枪上项目?怕是要拖您后腿哟!”
陈怀瑾眼底那簇火苗“噗”地黯了黯,笑容僵在脸上,只摆摆手:“罢了罢了,闲聊而已!”
可他心里算盘拨得噼啪响:四年!你只要不退学,四千三百八十顿饭!还怕喂不熟这小狐狸?
柳公钦瞥见老头那点强压下去的失落,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上辈子这倔老头没少给他挡明枪暗箭,亦师亦友的情分,终究是欠着。
他鬼使神差地补了句:“不过……您老要是哪天得空,带我去开开眼也行?就当……见见世面?”
“当真?”老陈眼睛“唰”地放光,变脸快过川剧,“好说好说!等我信儿!”
完犊子!又着道了!柳公钦心里哀嚎,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老狐狸刚才眼底那点“失落”,敢情是鱼钩上的饵,专等他心软上钩!
他脚底抹油想溜,陈怀瑾却突然问了句:“怪了……我总觉着咱爷俩在哪儿见过?”
柳公钦乐了,脚步不停,转头反问:“您老看我像谁啊?”
“像我儿子。”陈怀瑾说得理所当然。
“噗——咳咳!”柳公钦一个踉跄,左脚绊右脚,“您单身大半辈子,哪……”
这话没说完,他突然噎住——上辈子酒桌上听的老黄历,这辈子嘴瓢说出来了!
他干笑两声拔腿就跑,脚步声在空荡走廊砸出回响。
陈怀瑾扶了扶眼镜,望着那狼狈背影,心想,要是自己真有个儿子,大概爷孙俩就是这么相处的……可笑着笑着,他突然僵住。
——我啥时候告诉过他,我单身?
柳公钦刚走出计算机楼的荫凉,九月的热浪就糊了他一脸。
他眯着眼适应了下刺目的阳光,目光懒洋洋扫过四周,脚步猛地顿住。
树荫底下,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跟一把巨大的折叠椅较劲。
那椅子骨架,抱起来比她人还高出半个头。
女孩咬着下唇,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细瘦的胳膊绷得死紧,不让椅子掉下。
柳公钦认出来了,是病号营里总缩在角落的那个,好像叫……苏什么来着?
他正琢磨着,那姑娘像是感应到什么,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瞳孔倏地一缩,立刻慌乱地垂下脑袋,手忙脚乱地想逃走。
“慢着!”
柳公钦那嗓子吊儿郎当,穿透力却极强。他三两步跨过去,高大的影子兜头罩下,把苏巧巧整个人都笼了进去。
小姑娘肩膀一缩,抱着椅背的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迷彩服的领口里。
她细声细气带着点颤音,尾音黏糊糊地往上飘:“有、有什么事啊,同、同学?”那口音软糯,带着明显的桂柳腔调。
“有。有大事!”柳公钦板起脸,声音压低,带着点唬人的凶狠,眼神锐利地钉在她低垂的头顶,“你犯大事儿了,你知道吗!”
女孩儿被这话砸得一懵,小嘴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眼睛瞪圆了,茫然又惊惧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这飞来横祸从何而来。
“我、我冇知啊……”她被吓出了方言,带着点哭腔,下意识地把怀里的椅子抱得更紧了。
“你叫啥?”柳公钦凶着脸往前凑了半步,那股混不吝的痞气扑面而来,压迫感十足。
“苏、苏巧巧。”她像被烫到似的,飞快报出名字,头垂得更低。
柳公钦盯着她快冒烟的头顶心,心里门儿清。
来机房楼前,他就瞥见这丫头躲在花坛后头探头探脑,现在又“恰好”出现在他出教学楼的必经之路上?鬼才信是偶遇!这丫头,八成是李虎或者张洋的眼线。
“你是不是在跟着我?”他单刀直入,语气笃定,目光如钩子,想从她脸上刮出点破绽。
苏巧巧浑身一僵,抱着椅子的手猛地收紧。
她不敢抬头,眼神慌乱地在地上乱瞟,那副心虚到极点的样子,简直是把答案公布了出来。
柳公钦心里冷笑一声,乘胜追击:“是不是你告诉李虎和张洋,我在这儿的?”
“不、不是的!”苏巧巧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怯生生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盛满了被冤枉的惊恐,随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真、真嘅唔系我!”
方言都急出来了。
柳公钦看着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那点火气却没散。
这丫头,看着可怜,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他弯腰,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汗湿的额发,刻意压低嗓音:“我不管是不是你,以后,都不准再跟着我!听到没?”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几乎是命令,“说话!”
“呀!”
苏巧巧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得低呼一声,猛地缩回肩膀,抱着椅子踉跄着后退半步,拉开一点可怜的安全距离。
她眼眶迅速泛红,鼻音浓重,委屈巴巴地应道:“知、知道了,柳同学……”
说完,她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抱着那巨大的折叠椅,转身就想逃。
那椅子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笨重的金属骨架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侧着身子,横着挪动,像只笨拙的小螃蟹,走得跌跌撞撞。
“停下!”
柳公钦那带着点不耐烦的嗓音又传来。
苏巧巧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身体僵住。
她抱着椅子的手臂微微发抖,似乎在挣扎是继续逃还是认命回头。几秒钟后,她认命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柳公钦几步上前,大手一伸,轻而易举地就从她怀里抽走了椅子。那沉重的折叠椅在他手里轻飘飘的,跟拎个玩具似的。
苏巧巧怀里骤然一空,差点没站稳,她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柳公钦单手拎着那把困扰她半天的“庞然大物”,黝黑的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谢、谢谢……”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嗫嚅地道谢。
柳公钦没应声,下巴朝操场方向努了努,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带路。椅子放哪儿?”
苏巧巧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小跑着在前面引路,还不时偷偷回头瞄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畏惧。
两人沉默地走到操场边飞虎队集合的区域。
柳公钦单手就把椅子“哐当”一声放稳,动作利落。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干活?其他人呢?”
柳公钦环顾四周,除了远处军训方阵的呐喊,这片树荫下就他们俩。他这话问得随意,眼神却带着审视。
“她、她们……”苏巧巧声音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迷彩服的衣角,“有别的任务……”
柳公钦心里嗤笑一声。狗屁别的任务,欺负老实人罢了,人家早到阴凉地方避暑了!这傻妞,被人当驴使唤还不敢吭声。
不过眼下,他也没心思管闲事。
苏巧巧似乎怕他再问,匆匆朝他鞠了个躬,小声又说了句“谢谢柳同学”,转身就飞快地跑开了。
柳公钦看着她仓惶的背影,眼神里的审视淡了些,摇摇头,一屁股坐在刚搬来的折叠椅上,跷起二郎腿。
啧,这椅子硬邦邦的,硌屁股。
他刚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准备眯眼享受下树荫和难得的清静——
“喂,起来!这椅子是给领导坐的,谁让你坐这儿了?”
一个带着明显训斥意味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柳公钦懒洋洋地掀开眼皮。
一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没穿迷彩服的女生站在面前,双手叉腰,下巴抬得老高,手臂上套着个红底黄字的“学生会”袖章,一脸倨傲。
柳公钦嘴角一扯,痞气十足地笑了。
他非但没起来,反而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跷着的二郎腿还故意晃了晃。
“哟,这不学生会的吗?”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戏谑地扫过对方紧绷的脸。“这椅子我搬来的,太阳底下晒了半小时,汗珠子摔八瓣儿。领导没来前,我坐坐歇口气儿,怎么了?”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对方那副气鼓鼓的表情上,笑容更盛。
“做事儿的时候不来,邀功的时候,倒是甩着个大尾巴,就往上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