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钦上辈子满打满算,也就林婉清那段,算得上正经恋爱。
那会儿他还是个兜比脸干净的穷光蛋,没家世没背景,纯靠一腔热血,在互联网领域打拼。
毕业后,俩人愣是顶着家里的狂风暴雨,硬撑了两年。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把棱角磨平,把爱情磨得只剩灰烬。
林婉清家境殷实,母亲是大学里的教授,看柳公钦这号混“互联网”的穷小子,那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瞧不上。
在教授眼里,他就是个靠“概念”招摇撞骗的无业游民。
她父亲倒是个开明人,对这个“准女婿”还挺和善,时不时找他喝两杯,私下还当和事佬,苦口婆心劝老伴:“眼光放长远点嘛,这是个潜力股……”
可惜,他和林婉清,最后还是输给了猜忌。
陈雪薇就在这时出现的。
这女人对柳公钦展现出近乎盲目的赏识,力邀他加入自己初创的互联网公司。
柳公钦当时在的公司虽然不大,好歹旱涝保收,工资月月有着落。
跳去陈雪薇那儿,那就是赌,豪赌。
赌自己的前程,赌全部身家,赌她画的饼能真真实实落到肚子里。
那不是橄榄枝,是张通往未知海域的单程船票。
但他没得选。
他得让那位教授丈母娘看看,他不是只会吹互联网泡沫的骗子!他要证明,他是在改变人们脑子里的观念!
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把你女儿交给我这样的人,不跌份儿!”
他妈的,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柳公钦,不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草包!
就那天,他和林婉清吵得天翻地覆。
吵什么早忘了,只记得林婉清最后看他的眼神,不是愤怒,是种让他心头发凉的疲惫和失望。
隔天深夜,柳公钦拖着两条灌了水泥的腿,回到出租屋。
手腕上那块陈雪薇送的,寓意“商运昌隆”名牌表,硌得他生疼。
他打开了门,屋子里一片死寂。
桌上摆着丰盛的菜,凉透了,用保鲜膜封得严严实实。
旁边,一张字条静静地躺着。
“把饭热一下再吃,小钦。”
字条上的字迹娟秀,是他熟悉的语气。
他习惯性地想去端碗,却瞥到下面还有一行字。
“我们分手吧。”
柳公钦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突然?
为什么连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他想掀桌子!想把眼前这虚伪的“温馨”砸个稀巴烂!
可最终,他只是浑身哆嗦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指尖冰凉地拨打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响铃不到两秒,听筒里就传来毫无感情的女声提示音。
他被拉黑了。
一股怒火,从脚底板直窜头顶,烧得他浑身发抖。
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冰箱门——他需要酒精。
冰箱里空空荡荡,冷白的光下,只有一件东西显得格格不入:一个包装得过分精致的方形蛋糕盒。
他粗暴地扯开丝带,掀开盖子。
一块杏仁蛋糕,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洁白的奶油裱花上,用白巧克力,清晰地拼着:
“Happy Birthday!”
柳公钦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僵在原地。
生日?今天……是他生日?
他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他木然地找到那盒被遗忘在角落的蜡烛,抽出一根,插在蛋糕中央。
没有二十四根,只有孤零零的一根。
他摸索着找到打火机,咔哒一声,微弱的火苗亮起,映着他麻木的脸。
然后,他从蛋糕盒里摸出那顶可笑的金色纸王冠,用力按在自己头上,闭上眼:
“操蛋的明天,求你……别变样!”
他猛地俯身,对着那簇摇曳的火苗,用尽全身力气——
呼!
火苗应声而灭。
几点唾沫星子,溅在了冰冷的奶油上。
最后,他只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很甜。
杏仁的香浓在舌尖化开,奶油也恰到好处。
可喉咙里像堵了把粗粝的沙子,咽下去全是苦的,苦得倒牙。
那晚,他把钥匙留在了门外锁孔里。
他固执地想:只要门留着,她总会回来的。
钥匙在,家就在,人……也会在的。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林婉清,没回来。
柳公钦枯坐在床上,直到手机铃声打破寂静。
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
“喂?!”
电话那头,却是陈雪薇冰冷中压着怒意的声音:“柳总,第一天就迟到啊,想给我下马威?”
听着那责备,他没生气,只感到无边无际的空洞漫上来。
不是她。不是林婉清。
“喂?你在听吗?”陈雪薇没听到回应,语气软了半分。
“我累了。”柳公钦的声音透着疲惫,“想请天假。”
“……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柳公钦茫然四顾。
梳妆台上,林婉清的化妆品消失了,连常翻的杂志也没了影。
床头柜那盏粉色小夜灯还在,灯罩上的字却被抠掉了。
他记得,那是她最喜欢的设计:一开灯,墙上就会投下“LOVE”的影子。
她说,影子在,爱就在。
现在影子没了。
卫生间,客厅,阳台……这些地方,所有属于她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她走得干干净净。
可眼前的一切又在无声反驳:码放整齐的洗漱用品,光可鉴人的地板,阳台上挂满的、属于他的干净衣服……
这一切都在宣告:她存在过。
她的爱,曾和空气一样,充盈这里的每个角落。
在每一次晚归的抱怨里,在每一次被倒掉的冷饭菜里,在他视而不见的日常缝隙里。
柳公钦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未真正凝视过这份爱。
“喂!你到底在哪?”陈雪薇的声音染上罕见的焦急。
柳公钦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客厅中央,喉咙发紧。
我在哪儿?他想说在家,可这里还是家吗?
“不知道……”他喃喃道。
接下来的三天,柳公钦把自己焊死在了电影院的硬座儿上。
他把新圳能看的首轮片看了个遍,脑子里塞满了别人的悲欢离合,自己的那点破事儿反倒被挤到了犄角旮旯里。
片子看光了,他就一把扯过背包,胡乱把几件皱巴巴的衣服塞进去,扭头就奔了银行,取出户头里那少得可怜的积蓄。
其实有时候,他也不怪林婉清的母亲看不起自己,两年多,他赚的钱只够吃苦的。
他搭上了第一眼看见的大巴车。
去哪?不知道,无所谓。
反正去哪都他妈一个德行。
他就想找个连耗子都不认识他的地界儿,蒙头大睡,睡他个天昏地暗,最好把往事都睡成隔夜馊饭。
陈雪薇的电话打个不停,她没报警只是因为他的电话还能响铃。
约莫一周,柳公钦才第一次接听,陈雪薇的声音从话筒里响了起来。
她没了平日的锋利,声音沉得像深夜的海水,轻轻拍过来:
“柳公钦……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哪?
柳公钦下意识地抬起脸,想从附近辨认点啥出来。
我在哪?
他眼前晃过的全是陌生的影子:拖着行李匆匆赶路的,蹲在墙角抽烟发呆的,抱着孩子骂骂咧咧的……
我在哪?
他就这么站在这片无名之地的正中央,徒劳地对着话筒,对着那个叫陈雪薇的女人,发出微弱的问询。
打那以后,林婉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半点音讯。
至于陈雪薇?呵,那关系更是拧巴得像团打了死结的烂毛线。
那女人时不时就抽风,逮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能问东问西。
柳公钦被烦得脑仁疼,火气一上来,甩过去一句硬邦邦的:“关你啥事?”
对面立马就红了眼眶,死死咬着嘴唇:“谁稀罕管你!”
再后来?后来他确实混出了头。
钱?够把办公室地板铺几层了。
名头?报上隔三岔五就能看见他那帅脸。
想往他身边凑,给他“温暖港湾”的人,能从新圳湾排到燕京。
可去他妈的港湾!他心里头那点热乎气儿,早八百年就凉透了。
“喂?你……还好吧?”
那声音带着点迟疑的,又一次响起。
他猛地一激灵,眼前模糊的人影瞬间清晰。
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凑近了些,正仰着脸看他,眼神里带着点小探究,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好像……哭了?”
柳公钦几乎是本能反应,指腹飞快地在眼下蹭了一把,动作自然得像弹掉一粒灰。
“没哭。”他嗓子还有点哑,语气却硬得很,“沙子迷眼了。这破地方,成天施工,风沙大!”
女孩被他这粗声粗气的反应噎了一下,捏着纸巾的手僵在半空,显出几分局促。
兴许是她性子里的骄傲和明媚占据了上风。
她撇撇嘴,非但没退,反而往前凑了一步,二话不说,直接把那包还没开封的纸巾,有点赌气的,一把塞进了他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扬起脸,嘴角一弯,绽开一个笑。那笑容亮得晃眼,嘴角陷下去两个浅浅的小坑,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喂,我叫林婉清!是计算机系一班的班长!”
她眼睛清澈明亮,直直地看进他还有点发懵的眼底。
柳公钦看着眼前这张鲜活又带着点稚气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夹杂着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他。
操!老天爷你玩我呢?
我好不容易把上辈子那堆破事熬成灰,刚喘口气儿,你就把这尊“菩萨”原封不动送我跟前了?
这算什么?
兜比脸还干净,脊梁骨还没硬起来的年纪,哐当一下,撞见一个恨不得刻进命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