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的判断,其实与陆沉自己的观察早已不谋而合。
在陈鼎和诸葛方不遗余力的推动下,新安营正在迅速脱胎换骨,渐渐有了几分军队的影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一支乡营至今未能上阵见血,如同一把匠人锤炼了许久的刀,还没有真正开刃以试锋锐。
但是陆沉能感受到,在陈鼎与日俱增的压力下,潜藏着一些淡不可言的焦虑,以至于他在训练中越发脾气古怪,甚至屡屡迁怒于人,导致营中风气也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人人像被赶上了热锅上的蚂蚁,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跑着。
所幸的是,在士卒与营军将间还有一层桥梁,那就是亲兵什。
亲兵什在陆沉的统领下,不仅成为了全营的标杆,也成为了士卒与陈鼎之间的联系窗口,许多不能说不方便说甚至是难听的话,都被陆沉婉转表达给了陈鼎。
而陈鼎每一次得到这些消息后,却只是淡淡地表示知道了。
距离全营大比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天,新安县乡营中也充斥着一种急躁的氛围,这一次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演练,同时也会决定一大批职位变动。
两哨十卒,再加上一个亲兵卒,整整十一个卒长的职务,还有这些人升迁后空缺下来的什长职务,足以挑拨营中每个人的心思。
作为右哨第一小旗第二队什长的王波,正有些急躁地在城外驿亭中踱着步,不时会看向远方,似乎正在等着什么人到来。
亭中的木桌上面正摆放着几碟菜肴,还有从家里拿来的一壶上好的玉壶春。
“该死的氓隶.....”
氓隶,乃时下人们对流民的蔑称。
陆沉,就是他心中该死的氓隶,不好好去做氓隶,竟然还加入了新安乡营,甚至成了他的拦路石。
在王波心里,他早已经将亲兵卒这个位置视为己有。
论家世,他出身新安王家,百年积蓄近乎掌握了新安的实际大权,所谓的县令等流官想要做安稳,还得看他们王家眼色。
而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贱民罢了,能当上一个什长就该天幸,怎敢再觊觎更多?
他不服,他嫉妒,于是便常常在营中同下属言语中多有冒犯陆沉,这也间接导致那一日的事情出现。
原本王波以为,自己出面应付一番,这件事也就算了,却没想到对方寸步不让,逼得自己立下赌约。
五十两银子,这笔钱对他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
要知道,这个年代里一家人一年的开销也不过一二十两银子,这已经是一户中人之家两年的开销了。
更何况,这件事已经传得全营上上下下都知晓,真要让那个氓隶拿下第一,他也会颜面扫地。
“总之,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这个竖子拿第一!”
一辆马车停在了亭外,两名中年人先后迈步下了马车,其中为首一人颔下留着一把细细的胡须,一只手虚引,笑道:“赵哨长,近些时日实在有劳你了。舍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今日特意设酒相待。”
他正是王波的兄长,正是新安县典史王昀。
后者下来的中年人则相对魁梧许多,乃新安乡勇营右哨长赵雄,他是陈鼎原本的腹心手下,也一道跟着过来编练乡营。
王波连忙热情地迎上去,道:“大哥,哨长,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赵雄微微一笑,对着王昀拱手道:“王兄实在太客气,王波的确是一个可造之才,在营中也算是如鱼得水,将来在营中定然大有作为。”
“哪里哪里,还得赵哨长多加栽培,请!”
“王兄,请!”
二人一番客套完,分主宾而坐,王波则坐在一旁当副陪。
酒过三巡,王昀也毫不客气,道:“舍弟近些日子与人发生了一些误会,签下了一桩赌约,赌资倒是不多,也就五十两银子,输赢都无所谓——”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但是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舍弟个人得失,也关系到我王氏一门在新安的名声,因此,想请哨长襄助一番。”
赵雄也轻叹一口气,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了,若是旁事倒还好说,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
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王兄应该知晓新安县乡营的来历?”
“略知一二。”
王昀轻声道:“据说前任两淮巡盐使陈寅大人转官回京后,得朝廷林相看重,特地请旨让陈大人回新安练兵,虽然只有区区五百之数,将来却有一番大用。我也是用了许多功夫才打听到这件事,才让舍弟早早入营,只为抢得一番先机。”
赵雄左右看了眼,低声道:“王兄果然消息灵通,但是有一点却不仅如此,将来新安乡营恐怕会被改编为巡盐营!”
“什么?”
王昀顿时大惊失色,筷子都差点抖落在地。
并非他城府不够,实在是这个消息过于惊人。
天下人都知道,两淮盐利是一个巨大的聚宝盆,每年光是盐银就多达五百万两,也是朝廷上上下下都盯死的聚宝盆。而想要插手其中,非得是手眼通天之辈不可,而巡盐营则是其中的重中之重,直接关系盐利的产出。
通常来说,巡盐营都是从外地调拨而来,唯有两淮巡盐使和两京有司衙门才有资格过问,旁人胆敢觊觎,就是一个死字。
而眼下,赵雄竟然说新安营有可能成为巡盐营,且不说可能性多大,光是有这个可能,就足以让王家下一番重注。
“这件事,有几成把握?”
王昀故意试探,他并不是有意怀疑,只是以赵雄这个级别,应该接触不到这种机密才是。
赵雄沉吟不语,显然是待价而沽。
王昀轻笑一声,从袖子中掏出一张银票,上面写着一百两的数字,推了过去。
赵雄微微一笑,不露声色地将银票塞进了袖子里,这才缓缓开口道:“这件事我也是无意间从陈鼎陈将军那里得知......这可是通天的机密,事关朝廷博弈,再多细节我就不清楚了,只能说这件事的可能性高于六成。”
“六成,那也够了。”
王昀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放在了赵雄面前。
二百两银子。
赵雄心头一阵火热,即便是以他们哨长的身份,一年下来也就七八十两银子的饷银,这可足够他两年的饷银了。
王昀拱手道:“这一次大比,还请赵哨长务必成全。”
赵雄顿时摇了摇头,“这件事光我说了可不算,上面至少还有三个人,一个是陈鼎陈大人,一个是诸葛方司事,还有一个是左哨哨长郑天恩。”
他似笑非笑地按住了银票,“当然,这件事我会尽力促成。”
“那就拜托赵兄了。”
王昀的眼睛眯起一条缝隙,想要钓得金钱鳖,怎能不投香肉饵?
等到赵雄心满意足地拿钱离去,王波这才急急说道:“大哥,这可是三百两银子,就这么给这个小人拿去?”
“你懂个屁。”
王昀脸色阴冷无比,道:“两淮的盐利,那是泼天的富贵。若是能将你推上亲兵卒长这个位置,将来就有机会谋求执掌一哨,甚至执掌整个巡盐营的机会。为了这个目标,就算投下再多银子,那也是值得.......”
他喃喃道:“就算这个可能性只有六成,只有六成,那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