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涤的确没有说谎,家里除了老父沈约已经再无他人。
空荡荡的院落里面,除了一棵大柳树,便只有两间低矮的房屋,一名身形高大的独臂壮汉正站在树下单手舞剑,呼呼生风。
陆沉跟在沈涤的身后,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后悔了。
这位壮汉,莫非就是自己的便宜老丈人?
“爹,我把陆小哥带来了。”
沈涤的一声呼唤彻底击碎了陆沉的幻想,她的脸色红扑扑的,仿佛刚刚打回了猎物的小狼,满心欢喜地向老狼献宝。
壮汉单手将长剑插进泥土中,顿时转过头来,却是一名面色沧桑的中年人,脸上顿时绽放出笑意。
“好好好,既然来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走上前来,用仅剩的左手一把拉着陆沉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看着瘦弱了点,但骨架好,将来入了乡营吃得好些,就是一条好汉子。”
陆沉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巨力,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中年汉子,同沈涤嘴里的孤苦老人相提并论,强笑道:“沈.......沈叔.......”
“哎,还叫什么沈叔,等你入了乡营后,将来择个日子就跟涤儿成婚,到时候就一起叫爹吧。”
沈约似乎对陆沉颇为满意,当即张罗着给陆沉接风洗尘,先让沈涤烧水给陆沉沐浴,然后又拿来了一套簇新的浅蓝棉布直裰,让陆沉换上。
不得不说,洗净打扮后的陆沉,看着的确更显清俊朗逸,尤其是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不同于俗人的气度,更是让沈约满意不已。
陆沉倒没有想那么多,他原本还算强烈的戒心也慢慢放松了下来,开始主动跟沈约相谈,主要是一些当世的风貌人物,来加强对这个社会的了解。
沈约看上去有些沧桑,但实际年龄并不大,只有大概四十五岁,早年应募去了浙东当兵,后来在战场上攒下了一份家业就回了老家,先后生下了两子一女。
然而世事变幻,大雍朝早已动荡不安,两子成年没多久就从征入伍,先后死在了辽东和陕南。
老妻田氏接受不了先后丧子的痛楚,后来一病不起,同样撒手人寰。
唯独只剩下了沈约和独女沈涤。
沈约谈起往事时,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并不是那种单纯的悲伤,也不只是对往事的追忆,更多似乎是对命运的感慨。
“当年老大死在辽东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不是我去死.......”
“后来老二死在陕南,我又在想怎么不是我去死.......”
“要不是断掉了这只胳膊,怕是我早就走在他们前面了。”
陆沉顿时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用说了。
当晚,沈约拿出了家中仅剩的一点村酒,全部用来招待了陆沉。
菜肴并不丰富,但是也能看得出颇尽心力,几只碟子里盛着菜色,唯独一点荤腥也全都放在了陆沉面前。
酒过三巡,沈约忽然开口道:“情况你应该也都知道,从军入伍并不是一个好前途,将军难免马上亡,纵使只是一个小小的乡营,也未必能保全安生,你若是后悔,等天亮后就自己走吧。”
沈涤抿着嘴,依然一言不发。
陆沉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沈叔,这年头谁又能比谁过得容易呢?家人带着我从北地一路南下,不知道见了多少路倒,也不知见了多少丑恶。实不相瞒,若非亲手将我带大的忠叔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今日我早已成路倒了。”
“我见过生死,也体会过生死,但是更难忘的,还是饥饿的滋味。”
“饿到极点的时候,人的眼睛都是绿幽幽的.......就跟狼一样。”
听着陆沉诉说时,沈涤忽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能从这样的地狱中活着逃出来的陆沉,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约却并不奇怪,叹了一口气,“早年间,我还跟着大帅一路征战时,当时寿州也经历过一次大旱,方圆数百里人尽相食,能逃出去的还算走运,逃不出去的早已化为枯骨,天底下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经历这些事情......”
陆沉点了点头,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决绝。
“沈叔,就算沈涤不嫁给我,我也愿意去投军充役,只为了能吃饱饭,求得一条活路。就算是死,死在战场上,也总好过被人活吃了去。”
沈约微微一怔,缓缓点了点头。
.......
自古煮盐之利,重于东南,而两淮为最。自大雍立国以来,便于两淮设两淮巡盐使,领敕巡视禁约、催督盐课。
每年的两淮盐银多达五百万两,是大雍朝廷财源中的关键,因此大雍便于两淮广设护盐兵丁,而寿州新安位于淮水以北,乃两淮必经之地,常常为兵家所看重,曾经此地也多屯军队,只是北虏屡犯边境以来,新安的兵丁才逐渐抽调一空。
新安现如今虽然没了兵丁,却留下了一座十分宽阔的校场,过去用来检阅护盐兵丁,如今成了招募乡勇之所。
沈约带着陆沉赶到校场的时候,空地上已经排起了数条长龙,每条长龙约一二百人,最边上则有几个身着青袍的小吏,正在逐人登记造册。
前来投军的大多都是底层流民,人人面黄肌瘦,脸有菜色,连衣着也都破烂不堪,不过队伍中也夹杂着少数本地青壮,这些人谈不上健壮,但也算得上衣着干净,面色红润。
到了地方,沈约看了一眼队伍,拍了拍陆沉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
“下一个!”
声音时不时在人群中响起,而前面排队的人也在逐渐减少。
小吏们认真细致地询问年龄和姓名,看看青壮们身上是否带有恶疾和异状,还会让人张开嘴巴,仔细看看牙齿——跟集市上买驴子差不多。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留下,反倒差不多一半人离开了这里,他们有的年龄太大,有的则年龄太小,有的过于瘦弱,还有的身带疾病。
总之,等长龙逐渐排到陆沉时,空地上仅仅只留下了三百多人。
“叫什么?”
“陆沉。”
“多大了?”
“十八岁。”
为了能顺利入营,陆沉特意将自己的年龄略微报大了三岁。
那小吏却抬起头看了陆沉一眼,“看你这年纪怕是都不到十六,想必也是个苦命人......算了,过去等着吧。”
陆沉领了一只木牌,上面写着姓名和籍贯,便站进了人群里。
就在这个时候,队伍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凭什么不让我入营?”
陆沉下意识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小个子正被旁边维持秩序的兵丁推推搡搡,他脸庞黝黑,身体看着倒没那么瘦弱。
只见原先询问陆沉的小吏脸色一沉,道:“你说你是从北边过来的流民,并无从军经历,可你的指骨分明有常年射箭才会留下来的痕迹,往往只有拉重弓的人才会有这种痕迹,你分明就是逃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