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雨打落在了水面上,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覆盖了天空了。
“哒哒”踩在泥水里的脚步声从井口上方传了下来。
一张带着几分苍老的脸,出现在了井口的位置上。
“水娃子,饿了吧,爷爷给你带吃的来了。”
借着月色,安息看到了井口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一开始舍了房子,跑到了村子里的何半指。
何半指披着蓑衣,站在井口的位置,仔细朝着井中打量。
安息小心藏在背光的位置。
阿水则是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何爷爷,祝司大人,什么时候会让我和哥哥回家啊?”
看到了井中的阿水,何半指才从怀中的蓑衣里面摸出了一大块生肉,利用井口的木桶缓缓送了下去。
“吃吧孩子,吃饱了好好在水里面休息,不想家的,你们家里闯进了那么多坏人,他们现在还在村子里闹乱子,祝司大人是在保护你们,为了你们好。”
看着水桶浮在了阿水身前,何半指又催促道。
“赶紧吃吧,吃饱了,等你哥哥养好了身体,你们才好回家。”
说完何半指佝偻着身子,蹲在井边的位置上。
借着月色,安息看清楚了水桶中的食物。
一块被泡的发白的生肉,被粗糙切开的肌肉纹理,上面还坠着血丝,像是不久前才切出来的。
阿水小心地指了指上面,做出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随后伸手将水桶中的生肉拿了出来,小心地撕下一块,将大部分的递到了安息面前。
熟悉的血腥味,很多个日夜里,安息处理过太多这种肉质。
仅仅是闻了闻就确定了一件事。
这老头,真该死啊。
在阿水疑惑的目光中,安息将肉块全部放回到了水桶中,伸手拽了拽被雨水浸湿的麻绳。
安息贴着滑腻的井壁,像是一只灵活的壁虎,悄悄爬了上去。
蹲在井边的何半指,细细碎碎的嘟囔着。
“小水娃,多吃点,多吃才能长大啊。”
“等你也长大了,大家就都能到村子外面去了。”
“大家就能解脱了。”
说到最后,不知道是雨水里的湿气,还是说的急促了,何半指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咳咳,人老了,在这雨水里待久了身子骨熬不住了,小水娃吃的怎么样了?”
说着何半指伸手扶在了井口边沿,正要起身。
就听到了身后幽幽传出来的声响。
“又见面了老伯?”
“身子骨不好你和我说啊,我是医生帮你看看怎么样。”
半张脸都已经被鳞片覆盖的安息,从幽暗的井口之中探出了头,一只已经完全被白鳞覆盖的手掌,用力握住了何半指的手腕。
月色下,井口中,半张长满了鳞片的脸,和一只被鳞片覆盖了的手掌,抓住了自己。
何半指在村子里活了几十年。
见过太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比自己年长的、比着年小的都变成了鲛鬼的样子。
算是见惯了这长满鳞片的脸。
可此时看着,井口里冒出来的安息,何半指大脑一片空白,嘴里哆哆嗦嗦地吼道。
“你……你……你是什么鬼东西。”
安息借着何半指的手掌发力,身形一跃出了井口后道。
“老伯,贵人多忘事,不久前咱们还在家里见过。”
“我看咱村里的乡亲们都喜欢这样打扮,我也入乡随俗一下,怎么就不认识了?”
入乡随俗?
何半指差点没反应过来,雨水里的身子忍不住发抖问道。
“你怎么还活着?
“你怎么会在这?”
安息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湿透的衣物,看着何半指认真道。
“没办法,咱们村子热情好客,我舍不得走啊,这才到村长看看,咱们村长叫祝司是吧。”
何半指脸上血色全无,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摆脱安息。
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和安息像是被牢牢焊在了一起一般。
“老伯,我来都来了,带我去见见这位祝司大人吧。”
在水里泡的冰冷的老式剪刀,无征兆的透过了蓑衣,顶在了何半指的后腰上。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何半指很快就认清了形势,嘴上却是强硬道。
“后生,这村子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从哪来的回哪去,不然生不如死。”
从何半指的口中听见,生不如死四个字的时候,安息忍不住笑了。
半张被鱼鳞覆盖的脸笑起来的样子,在这夜色里格外诡异。
“老伯,你看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去哪啊,不就得在咱们村子里吗?”
“以后村子里多个神医不好吗?”
…………
“嘎吱”偏院的木门被推开。
何半指披着蓑衣走在前面,安息跟在老人的身后,两人像是一对亲密的祖孙一般。
只有蓑衣下面,老式剪刀始终顶在老人的后腰位置。
安息确信,这一刀攮下去,绝对能把老人的腰子给捅个对穿。
就是大罗神仙,也跑不动。
走出偏院,安息打量着房子的布局。
在这小小的洛水村里面,竟然有着不输高门大户的院落。
假山、顽石作屏,花圃、画廊为障。
一眼看上去,哪是在什么小村之中,反倒像是某处朝堂贵人的私宅。
只不过因为这连绵阴雨的缘故,花圃里早已经没了活着的花草。
假山、顽石在这凄冷的夜色里,也显得格外渗人。
尤其是看上去偌大的宅邸,除了安息与何半指之外,竟然再没有听到活人的动静。
“咱们这村长够简朴的,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
何半指嘴角忍不住一抽,感受着后腰位置的冰凉,只能耐心解释道。
“村子里正常人已经很少了,祝司大人留着我,就是为了帮他打扫这院子的。”
安息语气越发热络了起来。
“老伯原来还是村长大人眼前的红人啊,放心,晚会我肯定给你开一副好药,治治身子骨,一会见了村长,老伯可得替我美言几句。”
何半指完全弄不清楚,身后这个年轻人的想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了主屋厢房的位置。
站在门口,何半指的步子再也不肯往前半分。
“祝司大人,就在里面,你要进去的话,自己进去,我不去了。”
哪怕是安息手上加大了几分力道,冰冷的刀刃已经刺破了皮肤。
何半指依旧站在原地,不肯向前一步。
只等着,安息放手,然后自己进门。
看着老人一副强硬的姿态,安息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
“村长大人,我大伯何半指带我上你家来串门来了!”
雨夜的宅子里,安息的声音,像是炸雷一般传遍了整个院落。
老人的脸在月色下,白的像是鬼一样。
“你自己找死,莫要牵连我啊!”
“大伯,咱俩实在亲戚,没你带路,我怎么能知道村长大人在这呢?”
何半指只觉得自己浑身长嘴也要解释不清,整个人的身子一下子瘫到了原地。
安息敏锐地察觉到了,看似无人的院落里面。
一道道目光,已经全部被吸引了过来。
“这地方不是没人吗?”
“现在看来还不少呢?”
夜风裹挟着阴雨,带着一股子寒气。
安息站在满是夜雨的院落中央,像是一直被盯死在包围圈里的猎物。
一道道在黑暗中游移的目光,似乎是因为主屋厢房的原因而显得十分克制。
但随着一分一秒的推移,主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似乎是默许了这院子里一切事情的发生。
阴暗处,低低的嘶吼声开始出现。
数量庞杂的黑色阴影,似乎下一刻就会从黑暗的角落之中窜出来,将闯入者完全撕碎。
感受着那些隐藏在雨水中冰冷的目光,安息拖了一把瘫在地上的何半指。
“大伯,村长家还是挺热情的嘛,你要是不好意思进屋,我就先进去和村长唠唠了,你就在外面跟大家热闹热闹吧。”
空无一人的院落里,和大家热闹?
别人不清楚这院子里有什么,打扫了这院子这么多年,何半指怎么可能会不清楚,这院子里面有什么?
不同于那些成年人化作身形巨大的鲛鬼,在这院子里藏着的,都是不足十五的孩子。
祝司大人亲口说过。
“凑够49个有机缘的孩子,就算是完成了上面交代的任务。”
除了阿山和阿水两个孩子之外,剩下的47个已经都在这院子里。
吃了那生肉会帮着阿水,尽快完成最后一步的蜕化。
至于阿山,那孩子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就只剩下了他一个还没有化鳞的征兆。
被祝司大人亲自带回到了房间里,想来这一次也该成功了。
何半指眼中透漏出了一股狠意,都到这一步了,自己决不能死。
就在何半指心底鼓起了勇气的时候。
天空之中,一道惊雷炸响。
随后电光骤至,整片天空有若白昼一般亮了起来。
惊雷如同天谴一般,震慑人心。
何半指刚刚鼓起的那点胆气,一瞬间被劈了个稀巴烂。
…………
一袭白衣之上,被腥臭发黑的黏液裹挟。
白衣手中一把青铜剑,借着电光闪开的白昼,像是索命的使者。
不过被索命的对象,不是人,而是身体已经全部异化的鲛鬼。
雷光之下,鲛鬼的身体被震的四肢发僵,青铜剑毫不犹豫地刺破那滑腻的皮肤,腥臭发黑的黏液喷涌出来,不像是血,更像是被泡久了的死尸体内积攒的污秽。
白衣双手持剑猛然上挑,巨大的力道,硬生生的将鲛鬼胸口直接挑开。
伴随着一声惨叫,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从村口向东,白衣和卦师已经尽可能在隐藏身形了。
即便如此,这也是白衣解决的第三只巨大鲛鬼。
看着倒下鲛鬼的身后,一袭黑衣突兀地出现在雨中的小道上。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巨大黑影,从黑衣人身后的小道里面爬了出来。
白衣清楚,藏不住了。
卦师手持铜钱剑,看到藏不下去,嘴上直接嚷道。
“道友,天下道士一家人,你放我们出去,回头道爷我给你立功德排位,日夜烧香好不好?”
见那鲛鬼的身形越来越多,卦师再度嚷道。
“实在不行打个商量,都是道家子弟咱们斗法行不行,别用这些不入流的控尸手段!”
“道爷我让你一只手?”
插科打诨显然没有丝毫的作用。
看着数量让人头皮发麻的鲛鬼,白衣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了一丝果断的神色。
“擒贼先擒王,幕后的人出来了,有什么手段别藏着了。”
能够活过九次事件,卦师显然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手中铜钱剑轻挥,脚踏禹步,左手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藏了一枚天师符。
不同于白衣卖给安息那种最基础的黄纸符箓。
这一次被卦师藏在手中的是实打实的天师紫符。
寻常妖邪,只需一道天雷就足以灰飞烟灭。
看着藏身在一众鲛鬼之中的黑衣人,卦师在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雨水似乎感受到了危机,开始越发急促起来,落在地上像是战鼓在轰鸣。
就在双方的气氛越发凝重之时,
“哐!哐!哐!”
一阵铜锣声响,原本聚在黑衣人身边的鲛鬼忽然迟钝了起来,紧接着一道火光突然从黑衣人身后的位置亮了起来。
夜色里,火光格外耀眼。
雨水中,浓烟更高三分。
卦师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
“这是谁家着火了?”
原本正同白衣与卦师对峙的黑衣人,忽然调转了身形,朝着火光的方向而去。
刚刚聚拢起来的鲛鬼们,一个个仿佛没了主心骨一般。
白衣没有丝毫道。
“是那家伙老家着了,别让他跑了。”
原本凝重的氛围,一时间有些乱了起来。
对峙的双方,忽然变成了追与被追的关系。
白衣身形一闪,竟是直接跨越了空间,手中青铜剑朝着黑衣人的背后劈了下去。
剑锋撕破黑色的衣袍,一股黑气散开。
一个意想不到的面容出现在了白衣面前。
“风流?”
…………
院子里,安息看着手上的铜锣,和眼前这群听着锣声就停顿住的身形,喃喃道。
“巴甫洛夫的狗?斯金纳的鼠?班杜拉的硅胶娃娃?老祖宗这么早,就对鬼玩这一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