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高挂,金色的光芒泼洒在高昌城头的垛口与箭楼上,将斑驳的木石都镀上一层晃眼的光晕。
宁瑞扶着箭楼栏杆,指尖摩挲着城砖上深浅交错的刻痕。
这些是历任守将和敌人交战后,用刀斧凿下的战痕。
如今正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像无数双眼睛见证着,即将又要迎来一场生死存亡的战斗。
城外攒动的人影密如蚁群,戎狄人的旌旗在热风里猎猎作响。
宁瑞的脸沉如水,映不出半分波澜,仿佛眼前这千军万马不过是脚下的城砖。
“大人,这是戎狄方才射进城的劝降书。”杜鑫双手捧着卷成筒状的羊皮纸,指尖微微发颤。
宁瑞眼皮都未抬,只挥了挥手:“丢了。”
“不看看吗大人?”杜鑫追问,信纸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既已决意守城,何必让这些墨迹污了眼。”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半个时辰后。
城外传来车轮碾地的吱呀声。
一队戎狄士兵赶着几辆盖着粗麻布的马车,在城墙箭矢的射程边缘停下。
领头的络腮胡壮汉扯开嗓子嚎叫,粗粝的声线穿过滚烫的空气:“高昌城里的宣武军听着,叫你们领头的滚出来答话!”
“区区蛮夷也配见我家将军?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周明按剑立于垛口,声如洪钟震得城砖嗡嗡作响。
壮汉狞笑一声,挥手扯开马车上的麻布。
瞬间,城墙上所有人都为之震动。
车上密密麻麻堆叠的,竟是一颗颗双目圆睁的头颅,污血浸透了底层的稻草,在烈日下泛着黑紫的光。粗略一数,竟有上万之多。
“那是王校尉的头颅!”
不知是谁哽咽出声,城墙上顿时掀起骚动。
有新兵捂住嘴剧烈干呕,老兵们则攥紧长矛,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手中的铁家伙,喉间滚出困兽般的低吼。
“瞧见了?”壮汉的笑声带着几分得意猖狂,“这就是跟我戎狄部落作对的下场!我家大帅给你们一个时辰,打开城门捆了自己跪出来投降。过了时辰,城破之后,你们的脑袋也会堆成京观,让飞鸟啄食!”
“放你娘的屁!”宁瑞猛地一捶栏杆,震落几片焦土,“戎狄狗贼!占我疆土杀我同胞,还敢来此辱我等!我宁瑞今日在此立誓,便是化作厉鬼,也要从你们这群畜生身上撕下几块肉来!想让我们投降?除非踏过我等尸骨!”
“死战不降!”
“死战不降!”
一千两百人的怒吼撞碎热浪,直冲云霄。城砖上的斑驳刻痕仿佛都在震颤,与这金石般的誓言共振。
戎狄阵中众人脸色骤变,没料到这些困守孤城的残兵竟有如此血性。那壮汉怒极反笑:“好得很!等城破之后,把你们全都扒了盔甲,让你们自相残杀取乐!我倒要看看那时还有没有这般硬气!”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子第一个劈了你这杂碎!”徐大有将长矛顿在地上,火星溅起半尺高。
“将戎狄蛮夷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骂声如雷,震得城外的戎狄骑兵下意识勒紧了马缰。
劝降的队伍悻悻退去,络腮胡壮汉冲进主营时,帐内正喝着辛辣的奶酒。
“大帅!那群宣武军油盐不进,还辱骂我等!末将请命即刻攻城,定要将他们剁成肉泥!”
律也同捻着颔下的胡须,盯着地图上高昌城的位置冷笑:“攻城不是打野战。几颗头颅没吓住他们,反倒烧旺了这群困兽的火气,更得沉住气。”指尖重重敲在图上的曲阳大营,“不必急着攻城,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末将这就去催催工匠!”
“投石车还差多少?”
“回大帅,五十架正在组装,攻城车和云梯都已备妥。”
“不够。”律也同摇头,铜铃般的眼睛里闪过狠厉,“至少再备五十架。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何况是啃高昌这块硬骨头。”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
残阳将天空染成凝血色时,城外响起此起彼伏的斧凿声。
数百名戎狄工匠正埋头组装投石车,裹着铁皮的巨木支架在暮色中舒展筋骨,活像一群蛰伏的凶兽,铁爪般的悬臂托着漆黑的石弹,在渐沉的暮色里泛着森然冷光。
“禀报大帅,百架投石车已整装待发!”
律也同走出营帐,望着高昌城头摇曳的火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天崩地裂。”
浸过火油的石弹被推入吊篮,刺鼻气味混着硝烟在空气中弥漫。
随着一声令下,百名力士同时拉动绞盘,绷紧的麻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点火!放!”
刹那间,百道火流星划破暮色,拖着猩红的尾焰撞向高昌城墙。
咚!咚!咚!
燃烧的石球砸在城砖上,迸溅的火星如骤雨般泼洒。城墙剧烈震颤,夯土簌簌坠落,像是整个大地都在发抖。
“将军!东南角箭楼挨了两记!”武磊的吼声裹着烟尘冲过来,他左臂的布条已被新渗出的血浸透,褐色的污渍在甲胄上洇成狰狞的图案,“墙砖陷了半尺深,夯土都松了!”
宁瑞朝东南角疾走,焦糊的木屑不断从头顶落下。果然见箭楼外墙凹陷如碗,脱落的墙皮后露出灰白的沙土,被热浪一吹簌簌往下掉。
“慌什么。”他伸手按在松动的墙面上,掌心传来滚烫的温度,“夜里攻城不过是疲兵之计,要么就是城内有人里应外合。如今这两样都不会出现。咱们养足了精神才好应付明日的硬仗。”
转身拍了拍武磊的肩膀,血渍在两人甲胄上映出一片深色,“让兄弟们轮流歇着,值夜的瞪大眼睛,有异动就放响箭。”
城楼下的篝火噼啪作响,映着士兵们布满血丝的眼睛。
远处的投石车偶尔还会抛出一两颗火弹,在夜空中划出慵懒的弧线,却再也惊不起城墙上的半分慌乱。
天刚蒙蒙亮,鱼肚白的天光勉强驱散了城墙上的夜露。
宁瑞站在垛口边,甲胄上凝结的霜花被晨风一吹,簌簌落在布满裂痕的城砖上。
忽然,一阵苍凉的号角声从戎狄大营响起。
望着城外的军营,像一条蛰伏的巨兽在荒原上苏醒。
他的手在冰冷的城砖上按了按,转身时铠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把胡秀英和潘巧叫来。”
片刻后,两人来到跟前。
“大人!”两人齐声应道,站姿挺拔。
宁瑞转过身,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手雷造得如何了?”
胡秀英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回大人,因为硝石和硫磺都不够,拼死赶制出三百零六枚。”
“够了。”宁瑞颔首,指尖在箭楼的木柱上轻轻敲击着,“分下去,东西南北四面城墙各领一份。让二名队员教导辅助弟兄们记牢用法、”
“是!”两人齐声应道,转身要走时又被宁瑞叫住。
宁瑞望着远处聚集的敌军,又道:“告诉各队队长,先别急着用。等戎狄的云梯搭上城墙,再往人堆里扔。”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寒意,“让他们知道,高昌城的石头瓦罐,比箭矢更快,比利剑更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