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关的烽火台如一尊沉默的巨兽。
狼烟正燃烧,浓密的黑烟带着焦灼的气息直冲天际,即便在数十里外,那道狰狞的烟柱也清晰得如同刻在天幕上的裂痕。
城楼之上,朔风猎猎。
律也同身披玄色镶金边的披风,身姿挺拔如松。摊在案几上的羊皮地图在风中微微颤动,边角处因常年摩挲已泛起陈旧的毛边。
他骨节分明的指尖缓缓划过标记着“曲阳”的位置,那里用朱砂勾勒出的城郭轮廓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嘴角勾起的一抹弧度冰冷如霜,毡帽边缘垂下的貂毛随着他平稳的呼吸轻轻晃动,恰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那是猎食者发现猎物时才有的狠戾。
“兵分两路?”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草原风沙磨砺出的特有嗓音,“宣武朝的将军们,还是这般天真可笑。”
身旁的亲兵捧着刚热好的马奶酒,铜壶表面凝结的水珠顺着壶身滑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他头埋得极低,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整个军营都知道,这位大帅的性格有些难以捉摸,好的时候如沐春风,但转眼间就如同北地的寒冰。
军纪严明到近乎苛刻。
昨日还有个士兵因值岗时打盹,就被拖去辕门杖责三十,至今还躺在校场边的伤兵营里。
可偏偏,他又最擅长在谈笑间布下杀局,前番突袭仙门关,便是在与的酒会上,暗令铁骑绕后,一夜之间踏平两城一关。
昨日哨骑回报,曲阳兵营的主力已开拔,此刻距广安城不过五十里路程,离仙门关更是一步之遥。
律也同缓缓放下地图,目光扫过案几旁的兵器架,落在那柄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宝剑上。
剑鞘上的鎏金花纹在日光下流转,那是三年前从宣武镇西将军、素有“逍遥侯”之称的慕容烈手里夺来的战利品。
他至今记得,当时正是用这把剑斩落对方的头颅,并用锦盒封装好,快马加鞭送给了那位在宣武皇宫里养尊处优的皇帝。
那之后,宣武朝的边关将士,夜里听到他的名字都要抖三抖。
“还玩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拎起宝剑,剑身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带起的劲风。
“以为打着进攻的幌子,就能瞒天过海拿下高昌?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本帅设计好的,就等你们乖乖钻进瓮中。”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骤然闪过!律也同手中的宝剑精准地钉在地图上“高昌”二字的中心,宝石剑柄在风中微微震颤。
羊皮地图被刺穿的地方发出细微的开裂声。
“特巴那蠢货还没消息?”他忽然问道,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指节在剑柄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亲兵刚要回话,楼梯口突然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来,脸上满是混着尘土的汗珠,连带着鬓角的发丝都黏在皮肤上:“大帅!高昌城……高昌城上插满了敌军旗帜!”
“你说什么?”律也同猛地转身,披风在身后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貂毛毡帽下的眼睛骤然眯起,瞳孔缩成一道危险的细线。
他一把揪过斥候的衣领,将人硬生生提至半空,对方的脚尖离地面足有半尺,“再说一遍!”
“高昌城楼上,确是插满了宣武龙旗!”斥候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尾音几乎要被喉咙里的哽咽吞没,“小人趴在城外的沙丘后亲眼所见,至少插了二十余面,城墙上还有不少身着敌军甲胄的士卒巡逻,旗帜上写字大大的宁字!”
律也同重重将人摔在地上,沉闷的撞击声让城楼都仿佛晃了晃。他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掐进地图边缘,羊皮被捏出几道狰狞的褶皱。
特巴是王族猛将,征战三十余年,最是沉稳持重。
当年奇袭边关七城时,他三天不饮不食,都能让麾下铁骑保持阵型不乱,怎么会失守高昌?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质疑命运。忽然,他一脚踹翻案几,铜壶里的马奶酒泼了满地,乳白的酒液在石板上蔓延,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郁的膻味,“猎物进了陷阱还能咬死猎人,这不可能!”
城楼外的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烽火台上的狼烟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律也同死死盯着地图上高昌城的位置,那里此刻像一颗突兀的钉子,狠狠楔在他精心布置的战局中,让原本完美的计划瞬间出现了一道致命的裂痕。
特巴前几日还派人送来密信,拍着胸脯保证,高昌城固若金汤,就算宣武军插上翅膀,也绝对别想活着出来一个。
怎么突然就……
“来人!”他突然吼道,声音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
“派出最精锐的探子,让他们乔装成流民混进高昌!三天之内,我要知道城里的全部情况。守军多少、粮草几何、谁是主将!少一条信息,提头来见!”
“是!”亲兵们轰然应诺,转身时甲胄碰撞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
这时,一名捧着密信的亲兵小心翼翼地来到跟前,脚步轻得像猫爪落地:“大帅,从宣武朝廷送来的密信,是暗线加急传来的。”
律也同接过火漆封口的信纸,拆开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随着信纸展开,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变得阴鸷:
“好一个宁瑞!居然敢瞒天过海,收了多日琪格主仆而不上报!恐怕这后面,少不了唐振那老狐狸在作祟!”将信纸狠狠攥在手心,纸页碎裂的声音在风中格外刺耳,“宁瑞,本帅记住你了!”
怒火攻心之下,他拿起手中的利剑,猛地转身劈向兵器架。“哐当——”一声脆响,坚实的木架应声断裂,刀、枪、斧、钺等兵器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在地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坑洼。
就在这时,律也同忽然觉得后颈有些发凉,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高昌城的位置。天空中,狼烟依旧翻滚,可他却莫名觉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那个方向望过来,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高昌城内,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宁瑞看着城中百姓与俘虏的三千余戎狄军一同忙碌。
让他们合力将一万多具战死的尸体抬出城外,分别挖了两个丈许深的大坑掩埋。
这是他对均热最后的尊重,他们也是为了各自的家国而战。
等处理完尸身,徐大有搓着手上的泥灰走过来,沉声问道:“大人,那些戎狄俘虏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关着,粮草怕是撑不住。”
宁瑞望着城头尚未修补完整的箭垛,道:“让他们将檑木、滚石这些重物都搬上城墙,若是不够,就去拆那些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梁柱、门板都能用上。”他心里清楚,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城中不足两千的士兵,面对律也同的铁骑,必须做最万全的准备。
“大人,末将想带人去征收城内药铺的所有药材,然后让大夫制成成药,也好方便战时取用。”胡秀英上前一步,甲胄上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着冷光。
宁瑞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征收药材是假,借机搜集硫磺、硝石才是真。
黑火药的配方里,木炭最是易得,木材烧火便能得到,可硫磺与硝石却需从药材中提取。这般说辞,既能掩人耳目,又能保证保密性,实在是妙。
“也好,”宁瑞点头应允,补充道,“给店家的银子不能短缺,就按市价的两倍算。至于大夫,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入兵营帮忙,待遇从优。”
接下来的硬仗里,伤兵绝不会少,医者的作用甚至不亚于精兵。
至于女参将提到的援兵,终究是远水难救近火,眼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身边这些人。
“大人,您说那戎狄大帅要是知道高昌被我们占了,会不会先不管咱们,派大军去打兵分两路的曲阳大营,趁机拿下曲阳,然后长驱直入?”
杜鑫站在一旁,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昨晚激战中被流矢划伤的,此刻他忍着痛,眉头紧锁地分析着战场走势。
周明接口道:“律也同要是真这么干,曲阳大营的兵马怕是会跑得屁滚尿流。那些兵将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见过戎狄铁骑的厉害?说不定还真能让他拿下曲阳。”
“不可能。”宁瑞断然摇头,手指点向桌案上简易的地图,“就算要打曲阳,他也定会先拿下高昌。律也同是征战多年的戎狄名将,不可能不考虑一旦绕过高昌进攻曲阳,我军便可截断他的供给线和退路,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他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话虽如此,宁瑞心里却清楚,对方接下来必定会全力以赴进攻高昌。就凭城中这点兵马,若是没有底牌,城破只是早晚的事。
他抬头望向城头飘扬的宣武龙旗,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呐喊。这场仗,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