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狂风如野兽般肆虐，卷着沙粒在大地上狂奔。
枯硬的梭梭丛被抽打得噼啪作响，风穿过灌木丛时，发出呜呜的啸声，像是无数冤魂在暗夜中哭泣。
边关昼夜温差本就悬殊，此刻的寒意更是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空气干燥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子似的冷，刮得肺腑生疼，仿佛吞下了寒冬里的冰水。
高昌城外那座光秃秃的山头上，宁瑞一行人正蛰伏在此，目光紧紧盯着城墙上的动静。
“还有一炷香的时辰，参将大人令我等至山脚等候信号。”田丹的亲卫田三郎。
一个眉宇间带着几分倨傲的家生子，压低声音传令，靴底踩过砂石的轻响在风中格外清晰。
宁瑞握着长枪的手指紧了紧，沉声问道：“我军后面的精骑呢？”
“早到了。等先进入城内，便随参将大人一同杀入城中。”田三郎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宁瑞心中冷笑。
看来这位女将军相信的还是那些精锐，曲阳大营的这两千人马，说好听点是先锋，说难听点，不过是用来消耗的炮灰。
战场从无温情可言。他忽然想起那句流传甚广的话：先登、陷阵、斩将、夺旗，皆是泼天军功。
可世人只看到那万中无一的荣耀，却忘了荣耀背后，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是层层叠叠的白骨。
田三郎离开后，徐大有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愤愤不平道：“大人，这明摆着是让咱们当敢死队啊！”
宁瑞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稳：“下山。告诉弟兄们，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见了信号就冲。”
山脚的暗影里，宁瑞第一次见到了宣武皇朝的精骑。
两千骑士身披玄色甲胄，为防发出声响，战马的嘴被缰绳勒住，马蹄裹着厚厚的毡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整支队伍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
“竟是黑甲骑！”徐大有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朝廷最精锐的骑兵之一，看来参将大人这次是志在必得。”
宁瑞望着那些肃杀的身影，心情莫名低落，暗暗叹了口气，将杂念压在心底。
时间在寒风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百倍。
忽然，高昌城西南角的垛口处，两支火把开始有节奏地晃动。
“信号来了！”田三郎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中闪着贪婪的光，仿佛军功已揣进了怀里。
宁瑞没接话，只是攥紧了长枪，枪杆的冰凉顺着掌心传遍全身，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紧接着，火把左晃三下，右晃三下。
“城门与瓮城均已开启。”田三郎的声音带着一丝亢奋，“参将大人有令，步骑都尉宁瑞，率部先行入城！”
宁瑞翻身上马，身后六百多弟兄紧随其后。他猛抖缰绳，战马会意，人立而起，随即撒开四蹄，朝着城门冲去。
两千骑兵分作三列，如离弦之箭般划破夜色，身后，是宣武皇朝最精锐的玄甲骑。
冲进城门，穿过瓮城，一路竟畅通无阻，连半个哨兵都没撞见。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若是此刻还察觉不到异样，宁瑞这些年的兵王就白当了。“所有人，上城墙！”他厉声下令。唯有占据制高点，才有一线生机，否则，只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宁都尉！军令是冲向城中军营，不是上城墙！”田三郎厉声呵斥，腰间的刀已抽出半截，“你敢抗命？不想活了吗？”
“去你娘的军令！”卫良鹏早按捺不住，手中的硬骨朵“呼”地砸在田三郎头上。
宁瑞策马直奔登城马道，身后弟兄们毫不犹豫地跟上。
城墙藏兵洞内，戎狄士兵正紧握着刀枪，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
“这些宣武软蛋怎么往城墙上爬？”一个络腮胡戎狄兵皱眉，“快禀报万夫长！”
他们本是冲着后面的精锐来的，这些先头小杂兵根本不被放在眼里，故而没有擅自行动。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正是这片刻的疏忽，让全盘计划功亏一篑。
宁瑞带人冲上城墙，眼前瞬间出现黑压压的戎狄兵。
“杀！”火把骤然亮起，将整座高昌城照得如同白昼，宁瑞的怒吼在城墙上回荡。
箭楼上，戎狄人的弓弦已拉得如满月。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城门口的千斤闸正“嘎吱嘎吱”地缓缓落下，要将他们困死在城中。
“射！”戎狄将领的咆哮声响起。
“中计了！”徐大有的怒吼被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和喊杀声淹没。
“下马杀敌！”宁瑞高喊。在城墙上，战马就是活靶子，唯有步战才有胜算。
长枪在狭窄的城墙上难以施展，宁瑞干脆抽刀挥砍。弯刀与直刀碰撞，迸溅出点点火星，在火光中格外刺眼。
身后来不及下马的骑兵，成了戎狄骑射手的活靶子，一个个接连坠马，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刃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死亡的序曲。
“压制敌军射手！”宁瑞嘶吼着，挥刀劈开一名戎狄兵的脖颈，“冲上去，占领箭楼！”
话音未落，城墙脚下传来剧烈的震动，伴随着战马的悲鸣和士兵的惨叫。
宁瑞眼角余光瞥见，被誉为宣武皇朝最精锐的玄甲骑，在冲入敌军军营时。
竟纷纷坠入丈许深的陷马坑。
坑底密密麻麻插着尖锐的铁刺，先掉下去的几名骑兵，即便穿着铁甲，也已被铁刺扎得透心凉，鲜血顺着坑底流淌。
后面坠落的骑兵，即便没被铁刺穿透，也被上方落下的战马和同袍压得骨头碎裂。
“都尉大人，敌军起码是咱们的三倍！怎么办？”一名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此时，戎狄兵阵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喊话：“宣武皇朝当兵的，投降不杀！否则，将你们碎尸万段。”
宁瑞怒吼：“都给我挺住！现在投降，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
“可……可咱们根本打不赢啊……”已有士兵面露惧色，握刀的手开始颤抖。
眼看军心就要溃散，宁瑞忽然高喊：“胡秀英！潘巧！扔地雷！”
“是！”两个清脆的女声应道。
只见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瓦罐被高高抛起，划过弧线，落向戎狄兵阵。
“哈哈哈，这些汉人没辙了，拿瓦罐来砸人？”一个戎狄兵狂笑。
“说不定是什么宝贝呢？可别小瞧了……哈哈哈！”另一个士兵的调侃还没说完，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便响彻云霄。
轰！轰！轰……
数十道火光在戎狄军中炸开，肢体、碎石、兵器碎片漫天飞舞，惨叫声撕心裂肺。
宣武军的士兵们都看呆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即将崩溃的时刻，都尉大人手下的这几个女兵扔出的瓦罐，竟有如此雷霆万钧之力，杀得敌军死伤惨重。
“再扔！”宁瑞的吼声让众人回过神来。
又是一波爆炸声响起，戎狄兵彻底慌了，阵型开始散乱。
“弟兄们，杀啊！”徐大有扯开嗓子大喊，率先冲了上去。
戎狄万夫长特巴目眦欲裂，嘶吼道：“他们的暗器已经用尽！勇士们，不要怕，杀了他们！”
宁瑞冷笑，扬声道：“胡秀英，再送他们两个‘大礼’！”
又是两个瓦罐落下，爆炸声再次响起。
敌军彻底乱了阵脚，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宁瑞抓住机会，挥舞长刀冲入敌阵，刀光如雪，所过之处，血花四溅。
箭雨如飞蝗般落下，刀枪碰撞声不绝于耳，坑底瞬间插满了箭矢。同伴和敌军一个个倒下，尸体堆积如山。
噗嗤！三支长矛同时贯穿一名戎狄军官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下一秒，一名宣武士兵的脑袋便被砍掉，滚烫的鲜血喷洒在旁边弟兄的脸上。
城墙上的戎狄兵越来越少，他们被接连不断的爆炸吓破了胆，开始向后撤退。
就在这时，一道狼狈的身影冲了上来，见到宁瑞便“扑通”跪下，泣声道：“宁都尉！参将大人受伤被困，快要撑不住了，求您救救她！”
按宁瑞的性子，巴不得这种视他们为炮灰的人死在战场。可军中规矩森严。
主将战死，其余人都要受牵连。更何况，此刻他们已掌握战场主动权，救了田丹，便是大功一件。
雏鸟女将如此年轻便能身居参将之位，家中背景定然不浅。救了她，日后能得到的资源和上升途径，都将不可同日而语。
更重要的是，只要他开口，就能让麾下所有女兵名正言顺地进入军中。
“都是同袍，主将有难，岂能坐视不理？”宁瑞朗声道，“弟兄们，随我去救将军！”
他从城墙一跃而下，手中长枪如出水蛟龙，左右翻飞，转瞬便挑翻两名戎狄兵。
另一边，田丹虽已受伤，却依旧如猛虎般厮杀，手中大刀舞得风雨不透。她那红色的披风在火光中猎猎作响，侧脸线条凌厉如刀，额间渗出的血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在脖颈间晕开一朵妖冶的红梅，触目惊心。
“参将大人，宁瑞来也！”宁瑞高喊一声，施展出魔龙混元枪法，枪尖银光闪烁，眼花缭乱间，已挑杀数人，血花在枪尖绽放。
田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银白色的铠甲已被鲜血染透，变成了暗红色。
嗖！一支冷箭悄无声息地射向她的后心。
宁瑞眼疾手快，枪尖一挑，“铛”的一声，将冷箭挡飞。
“杀了那个穿银甲的！他是宣武军的头头！”戎狄兵中有人嘶吼。
嗖嗖嗖！
数支箭簇同时射向田丹，其中一支穿透了她的肩胛，迸射出一串血珠。
田丹身躯一晃，差点栽进陷马坑。一群戎狄兵狞笑着扑上，手中长刀寒光闪闪。
宁瑞迅速掏出一枚手雷，急喊道：“田参将！趴下！”
田丹几乎是本能的俯身马背。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带着浓烈火药味的气浪扑面而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围攻田丹的那片区域，碎石和断肢散落一地，原本密集的敌军瞬间清空。
田丹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闪过一丝骇然。她强忍着剧痛，挥刀将一名冲上来的戎狄兵砍落马下。
宁瑞来到她身旁，见她肩胛、后背和手臂的伤口仍在渗血，不由地皱眉：“参将，您的伤……”
“无妨。”田丹的声音带着喘息，却依旧坚定，“如今我军已占上风，擒获戎狄主将便是大胜。宁瑞，我命你暂代参将之职，务必擒下敌军主官！事成之后，重重有赏！敢接令吗？”
宁瑞望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朗声道：“末将遵命！”
他翻身上了一匹缴获的汗血宝马，如一道银色闪电，朝着溃逃的戎狄兵追去。
厮杀声震彻云霄，一直持续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色大亮时，宁瑞身上的盔甲已被凝固的鲜血染成紫黑色，他骑着马，身后拖拽着一个罗圈腿的中年男子——正是戎狄的宣武侯。
“参将大人，末将幸不辱命，已将戎狄宣武侯生擒。”
田丹已包扎好伤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没想到，你竟有这般本事。”
宁瑞望着城内尸横遍野的景象，语气平静：“都是参将大人指挥有方，末将只是尽力而为。”
田丹耳根微微一红，似有几分不好意思。片刻后，她问道：“你昨日作战时，扔出的那些‘瓦罐’究竟是什么？威力竟如此惊人？”
宁瑞早有准备，从容道：“那是家师云游前留下的‘天雷子’，没想到此番竟能派上用场，侥幸立了些微功。”
在这个时代，锋芒太露并非好事。历史上因身怀异术而遭猜忌的例子，比比皆是。待到时机成熟，他自然会将这“天雷子”的秘密公之于众，但不是现在。
田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是吗？我怎么觉得，这话不像是真的？”
宁瑞哈哈一笑：“参将大人聪慧，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太阳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两人带血的铠甲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神圣的红光。
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嘴里哼起了那首流传数百年的战歌，歌声苍凉而悠远，在高昌城的上空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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