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市的夜幕缓缓落下。
霓虹灯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秋岚家过于整洁的客房地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
客厅里传来电视机微弱的声音。
庞观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秋岚正蜷在沙发的一角,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电视屏幕,显然心思并不在上面。
她换上了家居服,柔软的棉质面料勾勒出成熟女性曼妙的曲线,卸去了白日的淡妆,那份憔悴和眉宇间化不开的忧郁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
“岚姨,还没休息啊?”庞观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秋岚像是被惊醒了,猛地回过神,看到庞观,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却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嗯,坐会儿。你…要看电视吗?遥控器在茶几上。”
“哦,好。”
庞观应了一声,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中间隔着一个足以再坐两个人的空位。
他拿起遥控器,胡乱地换着台,心思却完全不在节目上,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眼角余光瞥见秋岚又恢复了那种放空的状态,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脆弱。
终于,他手指无意识地按到了一个正在播放篮球比赛的频道。
确切地说,是一部很早的篮球题材偶像剧《篮球火》。
屏幕上,顶着主角光环的东方翔正面对数人包夹,一个极其夸张、违反物理定律的360度大回环拉杆上篮,动作名称还带着特效字体闪亮登场:
“亢龙有悔!”
“噗嗤!”
庞观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这夸张到离谱的动作,配上演员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情,瞬间戳中了他这个正牌体育生的笑点。
之前的拘谨和压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指着电视,笑得肩膀都在抖,忍不住对着空气吐槽:
“哎哟我去!看NBA就图个乐呵,真要学技术,还得看《篮球火》啊!这‘亢龙有悔’,牛顿棺材板都压不住了!牛逼克拉斯!”
他笑得前仰后合,爽朗的笑声在过于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秋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笑惊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他,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还在摆着浮夸造型的“篮球高手”,似乎也被这荒诞的画面逗得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虽然那笑意浅得如同涟漪,转瞬即逝。
庞观好不容易止住笑,他有些尴尬地看向秋岚:
“呃…岚姨,不好意思,吵到你了。这剧太…太有创意了。”
秋岚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很轻:
“没关系。你看吧,我…我先回房了。”她放下水杯,站起身,像一缕轻烟般悄无声息地飘回了自己的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庞观看了一个多小时,困了,准备回自己房间。
刚走到客房门口,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一种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动物呜咽般的声音,透过主卧的门缝,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耳中。
是哭声。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压抑到了极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堵在喉咙里,却又控制不住地从齿缝间、从颤抖的呼吸中泄露出来的低泣。
是岚姨!
庞观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进去?还是不进去?
老妈的话在耳边回响:
“她心里苦…别让她一个人闷着…”
可这种时候进去,合适吗?会不会让她更难堪?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走到主卧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和温柔:
“岚姨?您…您没事吧?”
门内的哭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随即传来一阵慌乱窸窣的声音,像是在擦眼泪。
“没…没事。”
秋岚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掩饰的沙哑,却比平时更加脆弱。
“你…你快去睡吧。”
庞观没有离开。
他靠在门边,听着门内那极力压抑却依旧能感受到的抽噎气息,心里堵得难受。“岚姨,”他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您别一个人憋着,要是…要是心里难受,说出来会好受些,我我就在外面。”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庞观以为岚姨不会再回应,准备默默离开时,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秋岚站在门后。
她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
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平日里那份优雅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悲伤和委屈彻底击垮的、脆弱无比的女人。
下一秒。
在庞观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秋岚忽然向前一步,伸出双臂,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抱住了庞观!
庞观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米八八的大个子,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一根杵在地上的木桩。
温软的身体带着泪水的湿意和好闻的淡淡馨香紧紧贴着他,双臂环住他的腰,抱得那么用力,仿佛他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小观…”
秋岚的脸埋在庞观结实宽厚的胸膛上,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决堤,不再是之前的低泣,而是变成了悲恸的呜咽,泪水迅速浸湿了庞观胸前的T恤。
“我…我不是为他伤心…不是的…”
庞观的大脑一片空白,双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岚姨的话像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
不是为死去的丈夫伤心?
那这撕心裂肺的眼泪是为了什么?
“他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秋岚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刻骨的怨恨和委屈。
“他脾气暴躁,喝醉了就打人…骂我…把家里砸得稀烂…我身上…好多伤…我不敢跟人说!”
庞观如遭雷击!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哭得浑身颤抖的女人。
老妈、还有所有人。
都以为岚姨是为失去深爱的丈夫而悲痛欲绝!谁能想到,那个照片里看起来儒雅温和的男人。
竟然是个家暴的恶魔?!
“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他回来…又害怕他不回来…”秋岚的指甲无意识地抓挠着庞观后背的衣服。“他死了…我…我竟然觉得觉得是解脱。可…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呜呜…我只是想…想过点安生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她哭得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怨恨、委屈、对命运的控诉以及解脱后巨大空虚的复杂情绪洪流,彻底冲垮了她的堤防。
庞观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怜惜,轻轻落在了秋岚颤抖的背上。
“岚姨…”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都过去了,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以后会好的!”
秋岚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他。
昏黄的灯光下,高大的少年僵硬而温柔地拥抱着哭泣的成熟美妇,画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张力。
夜,还很长。
而庞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来阳市。
要面对的远不止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