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回的意念凝聚在黄泉路的入口，十七年前，这里还只是一条荒凉孤寂的虚空小径；而如今，却已化作一条宽阔坚实的石板大道。
森冷的雾气在路面上缓缓流淌，两侧悬浮着幽蓝色的鬼火，无声地映照着前行的亡魂。
大道上，十几个亡魂排着队，沉默地向前挪动。
队列中有衣衫褴褛的农夫、甲胄染尘的士兵，也有几个身着锦缎的富商，形色各异，皆归于沉寂。
作为冥界之主，陆回刚踏入地府，万千信息便如潮水般涌入识海。
他闭目凝神，梳理着这方天地的沧桑变迁。
如今的地府，早已不是初创时的简陋模样。
枉死城内，已有众多亡灵定居；先前收编的阴兵，也被细分成了数支职司不同的队伍。
一部分成了枉死城的守卫；一部分戴上特制的牛头马面面具，负责在鬼门关和黄泉路维持秩序；更多的阴兵则经过严训，成为黑白无常，手持“哭丧棒”，被派遣至阳间，专门缉拿那些心怀怨念、抗拒轮回的恶魂。
“诶！你杵在这儿干什么？”
戴着牛头面具的孙勇，提着武器大步走来，语气带着惯常的催促，“喂，说你呢！死了就该过黄泉路，别愣着啊，年轻人！”
他边说边伸手，习惯性地搭上陆回的肩膀，心里还带着几分惋惜，“唉，怎么年纪轻轻的就……”
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那张脸的瞬间。
他的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手中的武器“哐当”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大…大…大帝？”
巨大的惊骇瞬间爬上了他的心神。上一次，他不过是随手搭了个话，对方竟是地府主宰酆都大帝；而今天，他当值引导的第一个亡魂，居然又是大帝！
这一刻，孙勇心中翻江倒海，分不清是极致的惶恐还是荒谬的激动。他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行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属…属下孙勇，拜见酆都大帝！”
接收完信息的陆回低头看着身体抖如筛糠的牛头，心中也觉得颇为奇妙。
他和这孙勇缘分竟如此之深？上次也是他第一个发现自己身死，如今十七年后重返，又是他第一个撞见。
为维持大帝的威严，陆回未直接回应他的问安，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待到孙勇惶然抬头时，眼前已是空空如也。
“我滴个乖乖！”孙勇抹了一把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心中瞬间被狂喜淹没，“又撞见大帝了！这牛我能吹到下辈子！”
与此同时，陆回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地府九天之上的一座宏伟宫殿内。殿门高悬着刻有“酆都大帝”的牌匾，散发着森然威严。
“速来见我。”
一道不容置疑的意念从宫殿深处传出，唯有如今镇守地府的孟婆——李婉婷，及其身为引魂司主的夫君——王和能够听闻。
“大人回来了！”
二人心神一震，立刻放下手中事务，以最快的速度赶至殿前。
“属下王和（李婉婷），拜见大帝。”两人躬身行礼，姿态恭谨。
陆回笑着上前，亲自扶起两人，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慨：
“这些年我不在，多亏了你们殚精竭虑，地府方有今日气象。”
“此乃属下分内之责，不敢居功。”王和垂首应道，姿态依旧恭谨，毫无居功自傲之色，昔日赌坊老板的经历，让他深谙尊卑分寸之道。
看着王和过于拘礼的态度，陆回却微微蹙眉。
“无人之时，直呼姓名即可，不必如此拘束。”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你们在我一无所有之时便选择追随，共筑地府基业，是我陆回的朋友。朋友之间，无需这般生分。”
李婉婷闻言，对着王和微微颔首，率先开口，声音清越：
“陆回。”
她初入地府时便与陆回打过交道，深知他此言并非客套，而是真心相待。
一旁的王和见妻子如此，也放下心中顾虑，紧跟其后唤道：
“陆回。”
“诶！”陆回立刻眉开眼笑地应道，那笑容灿烂得仿佛被叫的不是名字，而是什么天大的尊荣。
只是那笑容落在王和夫妇眼中，配上他挤眉弄眼的神情，显得颇为……猥琐。两人默契地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咳咳……”陆回也觉尴尬，连忙敛起笑容，正色道：“说正事。地府内部的变化我已大致知晓。按我转世前的情形，地府根基尚浅，远不应有今日之规模。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王和与李婉婷对视一眼，眼中皆含笑意。李婉婷莞尔道：“说起来，这还得多亏了你。”
“嗯？”陆回脸上的疑惑更浓，“我？我都死了十七年，还能帮上什么忙？”
“嗯，对啊。”王和也笑着点头附和。
“别对啊！快说清楚！”陆回忍不住吐槽，心中暗道这两人定是故意的。
王和看着陆回那副抓耳挠腮的急切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确信陆回方才所言是真心实意。他向前一步，解释道：
“正是。多亏了你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嗯，被天雷……接引归来。”王和斟酌了一下用词，“此事不仅西域诸多宗门知晓，连其辖下的世俗王朝，也都听闻了我们宣扬的轮回体系。”
“更重要的是，”李婉婷接过话头，眼中带着一丝狡黠，“当年你在战场上神威凛凛的景象，被无数军民亲眼目睹。我们再稍加引导宣传……如今，地府之名与轮回之说，早已深深烙印在陈国上下每个人的心中。邻近诸国，也受我们精心编纂的那些精怪传说、轮回故事影响，正逐渐接纳地府的存在。”
“这……也行？”陆回听得目瞪口呆，这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若仅是如此，效果自然没这么好。”李婉婷继续道，语气带着几分得意。
“我们严格遵循你最初的构想，在阳间大力宣扬地府。不仅将其描绘成亡灵的归宿，更立下一条至关重要的规矩：凡亡魂，皆可在其死后第七日“回魂”之夜，经地府许可，短暂重返阳间，了却心愿，与亲人作最后诀别。”
“此规一出，”王和接口，语气斩钉截铁，“阳间活人，亲眼见过亡亲归来，亲耳听过阴间之事，对地府的存在，岂能再有半分怀疑？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香火供奉，自然鼎盛。”
李婉婷含笑补充：“如今在陈国境内，不少城池都为你立起了金身法相，香火日夜不绝。”
陆回彻底沉默了。
他原以为自己死后，地府会举步维艰甚至衰败，却万万没想到，没了自己这根主心骨，地府反而蓬勃发展，甚至远超预期。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他的心头，似是欣慰，又带着点莫名的……失落？他不死心地追问：
“那玄灵门呢？他们可是有金丹修士坐镇的大宗门！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壮大？没出手阻止？”
“当然有！”王和与李婉婷异口同声，神色瞬间变得凝重。
“那你们……是如何应对的？”陆回眉头紧锁，心中充满困惑，“以玄灵门的手段，对付当时根基未稳的地府，你们应当毫无还手之力才对。”
“最初的时候，玄灵门派出十几个筑基期弟子驻扎在陈国，负责防范我们。”
王和回答道：“确实对我们造成了一定影响，但当我们的修为精进，达到筑基期时，他们不仅打不过我们还拖不住我们，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拿我们完全没有办法。”
“等到他们找来金丹修士之时，”李婉婷补充道，“我们地府之名，已经传遍陈国全境。我们不再需要频繁冒险外出传播，阳间的百姓自会口口相传。”
“而玄灵门也不可能将整个国家的凡人全部屠杀，况且我们并未做出任何直接损害他们宗门根基之事，久而久之，他们对我们的追查也就没那么严苛了。”
“……”
这一次陆回彻底沉默了，他以为的滔天难题，原来在现实面前竟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但王和仍然没有停下的迹象，继续说道：“在我们地府善恶评判规则之下，陈国的治安都好上了不少，而且这些年，陈国诞生拥有灵根的孩童数量也显著增多了。”
说着，王和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压低了声音：“在我们的秘密调查下还发现，似乎……玄灵门内部，还有人在暗中帮我们宣传地府的存在和轮回之说。”
……
陆回面无表情地坐下，双手狠狠揉搓着自己的脸，仿佛要把那满心的错愕与茫然都搓掉。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森然的地府幽光在殿柱间流淌。
良久，一个疑问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心头，带着一丝酸涩：
“难道，自己真的是多余的吗？”
见此一幕的王和夫妇脸上皆是露出怪异的神色。
日子越过越好了，这人怎么还不开心呢？
最后李婉婷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你们这些年辛苦了。”
陆回整理好表情，随意扯了理由糊弄过去，但很快他自己也想明白了。
若是没有他，这幽冥地府根本就不会存在，他——陆回就是这个地府最大的功臣！
想通之后，陆回也不再沮丧，心中重新升起了昂扬的斗志！
穿越之前，他的朋友曾经说过一句话，让他记忆深刻，此时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事情都需要自己亲自去做的老板不是一个好老板。”
由此可见陆回这个地府集团的大老板做得是十分的合格，想通后的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张松和周乞他们人呢？”
他的语气轻快，丝毫看不出之前失落的样子。
“他们在阳间呢，外面不仅需要有人看守我们的肉身，还需要有人在外面主持大局。”
王和虽然疑惑陆回的变化为何这么快，但也没有多言，只是老实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说完后还不忘补充具体的分工。
“李婉如在外面守着我的肉身，张松道长则是已经偷偷潜入了枯尸宗管辖的附属王朝了。”
“最近陈国境内有不少不愿意入地府的魂灵，周乞忙着处理呢，需不需要我通知他们。”
说着王和掏出“无常令”行动，陆回急忙摆手拒绝。
“既然大家都在忙，就不必打扰他们了，我这次回来主要是太久没有露面了，有些担忧地府的发展。”
接着，他笑着看向两人，“不过现在看来，我属实是多虑了，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李婉婷接过话茬，继续说道：“其实没有你，我们能干得更好。”
李婉婷如今算是看透了这陆回压根就是个贱皮子，你越和他客气，他就越扭捏，你越是损他，他越开心。
结果也不出她所料，陆回先是一愣，随后也是自嘲地抱怨起来。
“哎呦，没办法，我命好啊，有这等机缘。”
说着，他走近来到两人身前，仔细打量一番后惊讶地说道：“怎么？你们没有吗？”
“我还以为大家都有呢？”
“呵呵。”
李婉婷尬笑两声，算是回礼，这时王和却站了出来打圆场。
“陆回，你这次投胎去了哪里？”
陆回此刻也收起了嬉笑的样子，正色的说道：
“这次投胎投的有点远了，他妈的投到东域去了，还入了一个顶级仙门，在那里也算得上小有成就，刚刚还收了两个小弟。”
“哦，那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了？”
“练气期……”
王和的本意是想缓和气氛，却没想陆回的境界却还没有自己高，气氛在此刻变得诡异起来。
王和几次想要张嘴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将目光看向自己媳妇李婉婷，希望她能说些什么。
李婉婷也是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练气期？堂堂酆都大帝，转世重修，在顶级仙门混了十七年，还是个……练气期？
这修为别说跟他们这些已经筑基的地府骨干比，恐怕连外面站岗的牛头马面都不如吧？
但李婉婷毕竟比王和要聪明得多，不过片刻后，她便想到了怎么说。
“东域顶级仙门……，想必竞争十分激烈，厚积薄发也是常理之中，想必你很快就能迎头赶上。”
“对，迎头赶上。”
李婉婷最初说得有些吞吐，最后像是把自己说服了一般，声音也变得嘹亮起来。
陆回看着两人强忍古怪的表情，自己反倒乐了起来。
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尴尬的，毕竟自己的天赋摆在那里，若是没有什么特殊机遇，他这辈子也就是个练气小修士。
顿时，他玩心大起，双手叉着腰，一脸神气地看着两人。
“怎么？看不起练气期啊？我跟你们说，境界是次要的！关键的是格局。”
他顿了顿，环视两人后继续说道：“一看你们就是那种没格局的人！”
“羞与你们为伍！”
他猛地一挥衣袖，别过头不再去看两人。
王和夫妇看着陆回的一番表演均是低着头没有说话，直至现在，才抬头看向对方。
两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什么，随后竟同时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笑声环绕在整个宫殿，久久未能消散，陆回背对两人，看不出脸上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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