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荫镇,一处破屋内。
一缕劣质灯油混合着浓郁草药的气味,刺破黑暗。
“呃!”
陈青玄猛地睁眼!
全身的剧痛如被钝刀切割研磨!
太阳穴突突狂跳,似有烧红的铁锥狠狠钉入!
“你……醒了?”
清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却浸透着疏离与疲惫。
陈青玄牙关紧咬,强撑着坐起。
肌肉纤维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
眼看又要昏厥,
他拳头骤然握紧,
翻飞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尚未结痂的伤口!
借着这股钻心的锐痛,
他强行稳住心神。
目光如刀,扫过这间陋室——
四壁黄土剥落,露出里面参差的草梗。
一张瘸了腿的破桌歪斜地杵在中央,像随时要散架。
墙上挂着的破旧蓑衣,早已落满了灰尘。
(穷!穷得连耗子路过都要啐一口!)
视线回落,猝然撞进一双杏眼里。
女人约莫二十五六,
眉如远山含黛,本该是极好的颜色,
却被一张蜡黄的脸衬得毫无生气。
此刻,她正端着一碗散发着刺鼻怪味的药渣,指节因用力绷得惨白,微微颤抖。
一段并不属于陈青玄的记忆在脑海中闪过——
林冰清。
也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他爹用一生积蓄为他取来的妻!
“我……怎么回来的?”
一天前他还是修仙界的一名半步金丹天骄。
却在渡劫之际被‘挚友’掏了心窝子!
再次苏醒时,灵魂已经穿越到了这个未知世界。
他依稀的记得原身为了搞钱去镇上赌场翻身,
便和一群狐朋狗友去了山上的一处古墓。
本想靠着倒斗发点死人财,没想到刚刚山上便遇到了猛虎。
一行八人,逃出来的只有三人。
他下意识运转内视,神念沉向丹田——空空如也!
没有金丹,
没有气海,
只有断裂的肋骨在皮肉下狰狞地支棱着,
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剐蹭肺腑的剧痛!
(夺舍?)
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
元婴老怪才有的手段,怎会落在他这个连金丹都未成的修士身上?
可这记忆交融、神魂撕裂般的钝痛……
林冰清看着丈夫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眉头皱得更紧。
“是…林大哥砍柴……”
她声音陡然卡住,瞳孔骤缩!
因为她看见,
陈青玄那只布满污垢和伤痕的右手,
正以一种她从未见过,却莫名感到心悸的奇异手势悬在半空,
指尖微动,仿佛在……掐弄着什么无形的丝线?
灶膛里最后一块松木“啪”地爆出火星,
惊得她猛地回神,语速急促:
“他…他看见你浑身是血倒在山脚乱石堆里,便将你背了回来。”
林冰清瞥了一眼他腹部染红的破布,
“人家如此辛苦将你背回来,等你恢复了咱们一定得好好感谢人家的救命之……”
突然她语气一顿,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微微颤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端着药碗。
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已被面前这个男人拿去输了个精光,
哪还拿的出东西去感谢人家?
再加这个男人是出了名的窝里横,
平日在外对人点头哈腰,对家人却拳脚相向,
哪能听得别的男人半点好?
这话一出,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陈青玄扶着太阳穴,
那浓烈的血腥味和呛人的松烟味在鼻腔之中相互搏杀。
“道兄啊...”
玉衡子奸邪的笑声在他脑海中炸响:
“你的金丹和先天道胎...在下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黄泉路上慢些走,来世莫将后背再交于“挚友”,蠢货!”
.....
当他喘着粗气将视线聚焦时,
他看到妻子放下药碗,
递过来一块焦黑中泛着点黄的荞麦饼。
表面布满粗粝的糠皮,像砂纸。
唯一的热气,在这阴冷如冰窖的屋子里,蒸腾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白雾。
“你也…辛苦了。”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林冰清递饼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
多少年了?
自从公公撒手人寰。
这个烂赌鬼的嘴里,除了要钱、咒骂、摔打,何曾吐出过半句人话?
她突然把饼用力塞过去,动作大得差点掀翻旁边那碗药渣:
“吃!”
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
陈青玄低头,盯着焦饼上那五个带着污垢的指印。
前世在灵膳坊,这等猪食,连外门杂役的狗吃都不吃!
可当他抬眼,目光掠过妻子脖颈间那嶙峋凸起的锁骨,落在她挽起的袖口下——
那截细瘦得惊人、布满了紫红冻疮和青紫淤痕的手腕上时……
一段刺骨记忆,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脑海:
大雪封山的寒夜,
这双手颤抖着,抵押掉身上最后一件勉强御寒的旧棉袄,
只为赎回他哪所谓的“家传”破玉佩。
“我不饿。”他将饼推了回去。
指尖无意擦过她冰冷的手背,两人俱是一僵。
林冰清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声音闷得像是被厚棉被捂住:
“我…吃过了。”
墙角,
那口倒扣着的破米缸,映出她摇摇身影和缸底那寥寥可数的几粒黍米。
陈青玄目光,缓缓移向房梁——
一根粗糙的麻绳,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曳。
那是原主某次醉死过去前,
嚷嚷着要“吊死这晦气婆娘”留下的“杰作”。
一股无名邪火,混合着对这具躯壳原主的极致厌恶,
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猛地窜起!
他忽然伸出手,按住了林冰清那瘦削得硌手的肩膀。
“我会让米缸装满珍珠米。”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仿佛此刻他还是那个筑基圆满、言出法随的修士。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住了……
这具废物体内,空空如也!
林冰清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那双枯井般的杏眼里,竟有一丝微弱的光亮闪过,
但瞬间就被更深的绝望和麻木淹没。
“你...?”
她嘴唇翕动,
却在瞥见他腹部那再次渗出殷红血液的破布时,
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随后,她猛地抬手,“刺啦”一声扯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领!
一片刺目的青黑,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
就在那嶙峋的锁骨下方,
一个铜钱大小的烙印,如活物一般她苍白的皮肤上蠕动!
边缘已经溃烂发炎,渗出黄白色的脓血,黏在粗布衣领上。
那烙印的形状,赫然是一个扭曲的“债”字!
烙印边缘,还用更小的字蚀刻着:
纹银拾两,七日滚利!
脓血的腥气混合着劣质灯油味,直冲陈青玄鼻腔!
(这畜生竟用自己妻子的身体做抵押,借了印子钱?!还是滚利的!)
脑海中再次闪过玉衡子那淬毒的笑语:
“道兄这剑丸,够抵三百上品灵石...放心去吧!”
杀意!
前所未有的狂暴杀意,如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胸腔里轰然咆哮!
目标不仅是前世的玉衡子,
更是这具身体那烂到根子里的原主,
以及烙下这债印的赌坊!
“放心,”
陈青玄的声音突然冰冷,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与戾,
“我、不、会、再、赌。”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林冰清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
那点微光如风中残烛,“噗”地熄灭了。
浓密却干枯的睫毛垂落下来,在她蜡黄的脸上投下阴影。
那阴影里,是无数次被碾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早已千疮百孔的信任。
“上月...初七...”
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上一道深紫色尚未褪去的淤痕,
声音轻飘飘的,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也是这么说的...跪在地上...指天发誓...”
一瞬间,更多的记忆碎片,
带着原主的恶臭和眼前女人血泪的腥咸,
狠狠砸进陈青玄的识海:
——原主揪着她的发髻,像拖死狗一样将她撞向土墙,
只为撬出她藏在灶膛灰里、准备给病重老娘抓药的最后五枚铜钱;
——寒冬腊月,她蜷缩在当铺结冰的石阶上,
用冻得发紫的手,递上出嫁时娘亲偷偷塞给她的、唯一值点钱的银簪子,
换回他被赌坊扒掉抵债的、那件满是虱子的破外衫……
“啊——!”
陈青玄猛地低吼一声,
一把攥住了她那只布满冻疮和淤青、正在微微颤抖的手腕!
这个动作让两人都僵住了。
修士常年握剑磨砺出蕴藏力量的薄茧,
如今变成了赌徒肮脏、扭曲、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和鲜血的手。
但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声音却仿佛穿越了时空,
带着属于剑修那斩钉截铁的金石之音,穿透这陋室的绝望,狠狠钉在土墙上:
“三日!”
“三日之内,我必让那债主——亲手将借据,在你面前,焚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