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窑洞,冯铁柱早早吹了油灯,生怕第二日起迟误了正事。
天刚蒙蒙亮,冯铁柱就着灶火啃了俩窝头,拾掇停当正等在院畔。
院里的积雪还没化透,刚把镢头靠在墙根,院门外就传来队长的大嗓门,带着人呼啦啦涌了进来。
足足二十来号精壮后生,个个揣着镢头扛着锨。
王强瞅见冯铁柱候在门口,糙脸上绽开笑纹:“人给你攒齐了,你说咋个分派?”
冯铁柱搓着冻红的手:“一部分跟我进沟把羊弄回来,另一拨劈柴打桩,争取晌午前都运回来。剩下的先把我院墙扎起来,再掏个新地窖。我还得做些机关,沿山根扎一排栅栏,在塬上弄层挡狼的屏障,这样村里也能安稳些。”
王强拍着大腿笑:“中!就是这点人怕不够,晌午的吃食你家够不?”
冯铁柱胸脯一挺:“肉管够!就是面咱家见底了。”
众人一听有肉,眼睛立马亮得跟星星似的,这年月谁家不是半年没沾荤腥了!
王强哈哈大笑:“有肉就成!这是给公社筑屏障的大事,晌午的干粮大队库房匀!”
“能吃公家粮还管肉,这活干得值!”后生们立马吆喝起来。
王强点了十四个后生跟冯铁柱走,留下几个会木工的,又打发人回大队再叫些婆妈来帮忙。
人多胆壮,冯铁柱带着这队人深一脚浅一脚往二道沟赶。
冬月里的山风跟刀子似的刮脸,可大伙儿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冷,沿途的野物闻着人味儿早蹿没影了。
这是冯铁柱入冬后走得最远的一趟,崖畔的冰棱子挂得老长,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到了崖底,冯铁柱很快寻着羊群坠崖的地方。雪窝里冻着的山羊跟石头似的硬邦邦,众人七手八脚往爬犁上装,个个乐得嘴都合不拢。
“铁柱你这本事咋练的?”有人咋舌问道。
冯铁柱怕说狼群吓着他们,只嘿嘿笑:“瞅准头羊往崖下赶,羊群自会跟着跳。”
后生们听得直咂舌,纷纷竖大拇指:“这本事真攒劲!”
收拾了一个多时辰,三个爬犁都装得冒了尖。众人喊着号子往回拉,等回到村口已近晌午,日头斜斜挂在塬顶上。
王强瞅着爬犁上的山羊,眼睛瞪得溜圆:“你这娃从哪儿弄来这么多?”
一个后生抢着喊:“队长!铁柱能把领头羊赶下崖,羊群跟着就跳下来了,真叫个扎实!”
王强愣了愣,重重拍冯铁柱的肩膀:“你这碎娃,真和你舅爷一样!这本事是刻在骨头里的!”
冯铁柱挠挠头:“王叔,我请大伙吃羊肉,让帮我拾掇院子不亏吧?”
王强笑得直咳嗽:“亏啥!这是给咱全队谋福利!”
这时候赵桂英挎着筐从灶房出来,瞅见这么多山羊,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我的老天爷,铁柱你从哪儿弄来的?”
王强在旁打趣:“桂英妹子你养了个好娃,将来准是咱塬上最好的护林员,赶明儿比他舅爷还厉害!”
赵桂英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冯铁柱的手:“累坏了吧?先上炕歇会儿,我叫几个婆妈来拾掇羊。”
冯铁柱赶紧说:“妈,羊皮都捋干净攒着做毡,晌午熬羊杂汤,黑咧咱吃手抓羊肉。”
王强立马扯开嗓子:“来几个手脚麻利的,晌午喝羊杂汤!黑咧铁柱请咱吃羊肉!再去俩人回大队库房取些调料,叫几个会做饭的婆姨来,别使唤人家孤儿寡母的,人家还得过冬呢!”
“好嘞!”社员们个个精神头十足。
没多大工夫,院里就热闹起来。
栅栏墙已经挖开了沟,冬月土硬得跟石头似的,后生们就围着沟沿烧柴火,把冻土烤软了再挖。
地窖也掏开了旧口子,正往深里扩,还在屋里留了个通道,将来狼来了能直接钻地窖。
王强叫来的人多,干活跟刮风似的,估摸着后晌就能弄完,最多黑咧多烧会儿松明火,咋也能收尾。
几个会做饭的婆姨挎着篮子来了,跟着赵桂英在灶房外收拾山羊。
黑娃穿着棉袄在边上跑前跑后,给这个递抹布,给那个送热水,活脱脱个开心果。
冯铁柱喝了碗热水,也抄起斧头劈木头。
栅栏用的都是碗口粗的杨木,砍成段埋进沟里,再用麻绳捆结实,看着简陋,挡狼却够用。
陷阱做的是套索,冬天挖深坑费劲,就照套兔子的法子放大了做。还有些木杈子削成拒马,专门挡狼群冲击。
为了能瞅见塬上动静,冯铁柱选了棵老槐树,在树杈上搭了个瞭望台。
这些都弄好,就能给村里当个哨卡了。
灶房那边飘来肉香,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冯铁柱瞅着日头差不多了,扬声喊道:“大伙歇缓歇缓,准备吃晌午饭喽!”
这话刚落,干活的人立马撂下家伙,齐刷刷围向灶台。
王强拍着冯铁柱的后背:“碎娃好好干,将来我保举你当护林队的队长!”
冯铁柱一愣,护林队可是塬上的要紧差事,地位跟民兵队长差不多,有时候还更金贵。
他赶紧问:“王叔,我要是当了护林队的,我妈能去大队副业组不?赚不赚工分不要紧,她总在山里待着会憋出病的。”
王强笑着揉他的头发:“你这娃倒孝顺。成!来年开春收成好些,就让你妈去饲养员那帮忙,工分少不了。到时候让你兄弟也去村小念书,识些字总是好的。”
冯铁柱心里头暖烘烘的,连忙点头:“多谢王叔!”
王强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谢啥!快去跟你大舅说说话,不然他还当你记恨上次的事呢!”
……
冯铁柱微微一怔,他倒是没想到这茬。
主要是冯铁柱刚醒过来没几天,对这边的亲戚还生分着,说白了实在算不上亲近。
这些日子,冯铁柱满脑子都是咋能在这苦日子里活下去,哪顾得上这些人情往来。
被王强这么一提醒,冯铁柱倒真回过神来。
是得顾顾大舅家,毕竟舅爷和大舅当年对自家帮扶不少。
妈也是怕舅爷操心才不敢常回娘家,他对这两位长辈自然没啥怨言。
只要能让妈舒心,啥都值当。他挠挠头,笑着凑了过去。
此时大舅正蹲在柴栅栏跟前仔细检查,旁人或许不上心,他却不能含糊——一边是亲妹子,一边是亲外甥,哪能撒手不管。
就在赵满囤正用胳膊肘顶栅栏试结实的时候,冯铁柱凑上来搭手,让他不由得一愣。
“铁柱,你快歇着去,忙活一早上了。”赵满囤直起腰说道。
冯铁柱咧嘴笑:“大舅,您不也忙一早上了?”
赵满囤憨憨一笑,又使劲晃了晃木杆子,见栅栏纹丝不动才放了心。
“大舅,我妗子呢?咋没来吃饭?今儿有肉吃。”冯铁柱递过块擦汗的粗布巾。
赵满囤黝黑的脸上泛起红:“不是在家看娃嘛。”
“嗨,这话咋说的!娃一起带来呗,有啥打紧的?一会儿让我妈给舅爷舅奶包些肉带回去。”
赵满囤心里头顿时暖烘烘的,这外甥是真长大了,懂得疼人了。妹子没白养这个儿子,让他这当哥的也能松口气。
“这么些人呢,带家里人来不好吧?再说这是记工分的饭。”
冯铁柱忍不住笑了:“大舅您想啥呢!肉是我弄来的,自家人吃自家人的,旁人能说啥?快回去叫妗子她们来,一会儿开饭了!”
赵满囤哪能不动心,老婆娃娃能沾点荤腥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应了声就往家跑,妈在屋里听见舅甥俩的话,端着碗热水出来,眼眶有些发热:“先歇会儿喝口水,饭马上就好。”
“妈,肉够吃不?”冯铁柱接过粗瓷碗。
赵桂英点点头:“够,还能剩下些。这么些羊皮,除了给咱仨做羊皮袄,再缝两床褥子,还能余下不少。”
冯铁柱眼睛一亮:“妈,咱这附近有黑市不?”
赵桂英刚愣神,路过的王强就接话了:“有呢!想换粮食?山下沟里有,得傍黑去寻,他们就那会儿出来,你妈知道路。”
一九六二年的西北山村,这种黑市虽说明令禁止,但有需求就有门路。
村里谁家粮不够吃,都得偷偷摸摸去换点。
深山老林里,只要手脚干净,倒也没人较真。况且猎枪子弹这些紧俏货,不靠黑市还真弄不来。
“队长,枪和子弹能弄到不?”冯铁柱往前凑了凑。
王强吧嗒着旱烟袋:“咋不能?就是你这几张羊皮不够看,最便宜的老套筒也得两三百块。”
“这么贵?”赵桂英眉头揪成了疙瘩,她知道枪杆子对儿子多重要。
“这铁家伙能不贵?先弄把便宜的凑合用,开春铁柱再进山弄些好东西,还愁换不到好枪?”王强磕了磕烟锅。
冯铁柱点头应着,王强又叮嘱:“可当心些,被抓住要蹲号子的!别给队里惹麻烦!”
“晓得了!”冯铁柱笑着应下。
没会儿功夫,妗子就带着俩娃来了。
开饭时窝窝头就着羊肉汤,大人娃娃都吃得额头冒汗。
这年月能敞开吃顿肉,简直跟过年似的。
下午冯铁柱跟着大伙儿修栅栏,专门指导着设了几个陷阱。
妈和妗子在灶台忙活,妗子起初还拘谨,上手剁洋芋块后也放开了。黑娃跟表弟表妹在院子里追着鸡跑,小丫头笑得咯咯响。
有肉吃的劲头就是不一样,日头还没落山,栅栏就全加固好了。
冯铁柱总算有了自己的小隔间,妗子特意从家里抱来旧棉絮,铺在土炕上厚实又暖和。
地窖就在隔间墙根下,掀开石板盖就能钻进去,里头还能从里面插上门闩,晒好的肉干都藏在那儿。
忙了一整天,冯铁柱倒头就想睡,可还得惦记着明天再管一天饭。
等这拨活计了了,他就得赶紧进山打猎,不然这点家底几天就吃光了,冬天非喝西北风不可。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院墙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音很轻,却带着规律的节奏。
这声音不对劲!
他竖起耳朵细听,隔着糊着泥巴的木墙,隐约辨出是急促的喘息声,不像是人发出的,倒像是用嘴喘气的动静……
不好!
冯铁柱猛地坐起身,几步冲到外屋,见妈还在煤油灯下缝羊皮,急声道:“妈!别缝了,快叫黑娃起来,钻地窖!”
赵桂英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针线都掉了:“咋了这是?睡魇着了?”
冯铁柱赶紧捂住妈的嘴,压低声音:“狼!有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