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尘站在库房中央，指尖捻着一张泛黄的大明宝钞，他已怔怔看了半个时辰。
库房里堆满了成捆的宝钞，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特有的霉味，可他鼻端仿佛能嗅到更危险的气息，那是动摇国本的铜臭。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死结。
突然，脑中猛地炸响一声惊雷！
他想起史书里的记载，洪武年间朱元璋为填补府库，曾命户部大肆印造宝钞，虽明令与铜钱通行使用，可年复一年的滥发，早已让宝钞贬值得厉害。
哪怕每年只贬损百分之一二，积年累月下来，也足以让百姓视钞如废纸。
这等温水煮青蛙般的损耗，对一个王朝的币制而言，恰是最致命的蛀虫。
而后百年，这种情况就出现了，后来的大明宝钞就宛如废纸，就跟后世的津巴布韦一般，擦屁股都觉得硌得慌。
“他们用宝钞付全款，还付得如此痛快……”
方尘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宝钞。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生意！”
一个骇人的念头般窜入脑海，让他后颈瞬间沁出冷汗。
“他们根本不在乎宝钞的价值！”他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
“不在乎的缘由只有一个！他们能造！能造出与官钞别无二致的伪钞！”
若是能私印宝钞，这些纸对他们而言便真成了废纸。
唯有尽快换成香水、粮食、绸缎这些硬通货，才能将虚值变成实打实的财富。
一万八千瓶香水，一百七十多万两的全款，看似是对方店家的信任，实则是在用一堆伪钞换他手里的真金白银！
这哪里是买香水，分明是在用伪造的货币，悄无声息地掏空朝廷的根基！
方尘再也坐不住，转身就往外冲。
“来人！备马！”
他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焦灼。
方细刚从账房过来，见他脸色煞白，忙上前。
“少爷，这是要往哪去？”
“皇宫！”
“此事太大，必须立刻面禀太子！”
马蹄声很快在巷口响起，方尘翻身跃上骏马，鞭梢一扬，黑马冲向京城方向。
他知道，此事若查实，江南那帮人犯下的就不是结党营私的小罪，而是足以株连九族的伪造宝钞之罪。
文华殿内暖意融融，案上摊着几张图纸上面，写着水泥的配比。
太子朱高炽与内阁学士杨荣低声讨论。
“房山矿区的石料含硅量高，按这方子烧出来的水泥，凝固后能抵得住马车碾压？”
杨荣捻着胡须点头，“臣已让工部试过小窑烧制，三丈宽的石板路浇上水泥，日晒雨淋三月未裂，承重确比青石板强。
若能批量烧制，修运河堤、筑城墙都能用，比糯米石灰浆省一半成本。”
两人正说着，殿外宦官轻步进来，躬身禀道。
“殿下，威远伯方尘求见，说是有急事。”
朱高炽抬眼，见宦官神色间带着几分急惶，便放下手中炭笔。
“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方尘已大步跨入殿内，身上还带着赶路的风尘，棉袍下摆沾着些许泥点。
他顾不得掸去尘土，躬身行礼时声音都带着微喘。
“臣方中宪，参见殿下！”
朱高炽见他额角渗着汗，面色凝重，便知绝非小事，挥手让左右内侍退下。
“何事如此匆忙？流民安置出了岔子？还是玻璃作坊遇了难处？”
方尘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沓宝钞，双手捧到案前。
“殿下，臣今日来，是为这东西。”
朱高炽看向案上的宝钞，“宝钞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方尘连忙解释，“江南有人用三车宝钞，全款预定一万八千瓶香水，且买主身份不明，只说货到自提。”
杨荣凑近一看，拿起宝钞捻了捻：“大明宝钞而已，虽贬值得厉害，倒也寻常。”
“寻常？”
方尘摇头，声音陡然提高。
“殿下，一万八千瓶香水，全款折算白银一百七十多万两！哪有货未出，地址未明，便先付全款的道理？
除非…这宝钞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值钱！”
朱高炽指尖一顿，接过宝钞仔细翻看，纸面泛黄，印文清晰，连骑缝的朱砂印都与官钞无异，乍看竟挑不出错处。
他抬眼看向方尘。“你想说什么？”
“臣怀疑，”方尘深吸一口气，字字掷地有声。
“江南有人私造宝钞！而且仿造的与官钞一般无二！否则他们绝不会如此挥霍，对私印者而言，这些纸不过是油墨与桑皮纸的成本，换成香水、粮食这些硬通货，才是真的敛财！”
杨荣脸色骤变，“私造宝钞？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洪武爷当年定的律法，造伪钞者凌迟，家眷流放三千里，谁敢冒这个险？”
“江南那帮人连漕运的利都敢贪，连流民的生计都敢断，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方尘目光锐利，“他们用伪钞买香水，既掏空了臣的货，又让伪钞流入市面，一石二鸟！长此以往，百姓见钞如见废纸，朝廷币制崩坏，才是真的动摇国本！”
朱高炽捏着宝钞的手指渐渐收紧，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他盯着宝钞上大明通行宝钞六个字，忽然想起前几日户部奏报。
江南各州府缴上来的税钞，总有三成纸薄色浅，当时只当是流通损耗，如今想来，怕是早有伪钞混入其中。
“杨学士，”朱高炽沉声道。
“即刻传旨给锦衣卫指挥纪纲，让他带高手匠人，暗中查验江南流通的宝钞，尤其是杭州、苏州两地，若发现伪钞，顺藤摸瓜，务必揪出源头！”
杨荣躬身领命：“臣这就去办！”
待杨荣退下，朱高炽看向方尘，语气缓和了些。
“你能及时察觉异常，有功，只是此事牵连甚广，江南官员盘根错节，查案时需得谨慎，莫要打草惊蛇。”
方尘躬身：“臣明白。只是那一万八千瓶香水……”
朱高炽断然道。“暂停出货，伪钞既已入你库房，便先封存，当作证据。至于那些‘买家’，让他们等着。
本宫倒要看看，等他们的伪钞把戏被拆穿时，还敢不敢来取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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