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望着头顶铅灰色的云幕,舌尖尝到铁锈味——方才引雷淬体时咬破的唇还在渗血。
他攥紧腰间六扇门的铜牌,铜牌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才强迫自己再看一眼。
那黑袍身影的轮廓突然清晰起来:宽袖垂落至膝,帽檐压得极低,连下巴都隐在阴影里。
最诡异的是它的脚——明明踩在泥地上,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走。“秦智渊的声音突然沉了几分,像敲在青铜鼎上的闷响。
秦牧打了个寒颤,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跟着走了三步。
荒野小道的碎石硌得脚心发疼,他却不敢再回头,只觉后颈凉飕飕的,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顺着脊椎往上爬。
直到秦智渊突然停步。
老人从怀里摸出张黄纸符箓,指尖在符纹上一弹,符纸“呼“地窜起幽蓝火焰。“抓住我手腕。“他说,“天亮前要赶到安阳山,走不得夜路。“
秦牧刚触到那苍老的皮肤,符箓的火焰便裹住两人。
风突然变得尖锐,像无数把小刀割着脸颊,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碎石路、灌木丛、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全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倒退。
“这是......缩地符?“他喊出声,可话音被风声撕成碎片。
秦智渊侧过脸,银白胡须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威远伯府传了三代的'千里风',当年你祖父用它追过逃到漠北的叛将。“
秦牧的耳鼓嗡嗡作响,胸口像压了块磨盘。
他能清晰感觉到符箓里翻涌的力量,那不是普通的术法,更像某种被驯服的自然之力——风里裹着云气的湿润,土里泛着青苔的腥气,连时间都在这股力量里被拉长又压缩。
等风声突然消失时,他的膝盖一软,险些栽进泥里。
眼前是个被山坳环住的小村,泥墙草屋在雨幕里若隐若现,村口老槐树上挂着两盏白纸灯笼,火光被雨打湿,晕成两团模糊的红。
“伯爷!“
第一声喊像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层层涟漪。
最先跑出来的是个戴斗笠的老汉,跪到泥里时斗笠都摔飞了,灰白头发沾着雨水贴在头皮上。
接着是个抱柴火的妇人,柴火“噼啪“掉了一地,她跪在老汉旁边,额头几乎要磕进泥里。
“伯爷回村了。“
“伯爷显灵了。“
此起彼伏的呢喃像潮水般涌来。
秦牧数了数,不过二十来户的村子,此刻竟跪了小半条街。
村民们的动作整齐得诡异,连颤抖的频率都像被人掐着秒表——除了那个躲在墙根的小娃,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都起来。“秦智渊迈步往村里走,粗布短打沾了泥,却比穿朝服时更像尊神。
他经过跪伏的村民时,有人偷偷抬头,目光扫过他腰间的六意断魂刀,又触电般垂下头去。
秦牧落在后面,靴底碾过妇人方才掉落的柴火。
那柴火带着股怪味,像是烧过又被泡湿的,混着泥土和铁锈的腥气。
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柴火,那小娃突然冲过来,一把抢过柴火塞进怀里,转身就跑,只留下句含糊的“脏“。
“阿牧。“秦智渊在前面喊他,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温和,“来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屋子。“
秦牧抬头,就见前面那间泥墙草屋的门开着,昏黄的油灯在风里摇晃,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一个是秦智渊的,另一个......
是方才那个黑袍身影。
它立在门楣下,帽檐阴影里泛着两点幽光,像极了被雨水泡烂的野狐眼睛。
“进来。“秦智渊已经跨进门槛,六意断魂刀的刀鞘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灶上温着山芋粥,你小时候最馋这个。“
秦牧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腰间铜牌,铜牌上“六扇门“三个字被磨得发亮。
他望着门内跳动的灯火,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六扇门地牢里,那个被邪修附体的死囚临终前说的话:“威远伯府的刀......能劈开阴阳......“
而此刻,泥墙草屋里飘出的粥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香火味——不是普通的香,是那种烧给亡人的,带着松脂和木屑焦糊的苦。
他抬起脚,跨过那道被雨水泡得发软的门槛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
回头望去,方才那个小娃正扒着院墙外的荆棘丛,烤红薯早不知丢到哪去了,只对着他拼命摆手,嘴唇动得飞快。
“别吃......“
风卷着雨丝灌进耳朵,秦牧只听清了这两个字。
等他再回头,秦智渊已经坐在桌前,正用袖口擦着粗瓷碗。
六意断魂刀搁在脚边,刀身泛着青黑的光,像块浸在墨汁里的玉。
“坐。“老人拍了拍对面的木凳,“等会给你讲讲这村子的来历。“
油灯突然“滋“地响了一声,灯芯爆出个灯花。
在灯花绽开的瞬间,秦牧看见刀身上映出个影子——不是他的,不是秦智渊的,是那个黑袍人的。
它正缓缓抬起手,指尖虚虚点向秦智渊后颈。
油灯芯在雨气里滋啦作响,迸出的火星子溅在粗瓷碗沿,又被穿堂风卷着掠过桌面。
秦牧盯着刀身倒影里那只抬起的手,喉结重重滚动两下——那只手的指甲长得离谱,青灰色甲盖几乎要戳进秦智渊后颈的皮肤,可他面前的老人却像毫无所觉,正用袖口擦着碗沿的水渍,指节上的老茧蹭得粗瓷发出沙沙声。
“爹。“他的声音比预想中轻,像片被雨打湿的叶子飘在空气里。
秦智渊的手顿住了。
雨幕拍打在草屋顶的声响突然变得清晰,秦牧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撞着耳膜。
他看着父亲慢慢抬起头,皱纹里还沾着方才擦碗时蹭上的粥渍,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扫过他攥得发白的指节,扫过他腰间六扇门的铜牌,最后落在他身后的泥墙上。
“阿牧。“秦智渊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老树皮的纹路,“你小时候最怕打雷,每次雷雨天都要钻到我怀里。
有回我抱着你在祠堂躲雨,你盯着供桌上的牌位问,伯爷,这些木头片子能保护我们吗?“
黑袍人的指尖在刀影里又近了半寸。
秦牧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打湿了中衣的布料。
三日前地牢里那个死囚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威远伯府的刀能劈开阴阳......“而此刻六意断魂刀就搁在脚边,刀身映着的不仅是黑袍人的影子,还有他自己扭曲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太陌生了,像头被激怒的小兽,瞳孔缩成针尖。
“爹,您看那刀。“他猛地弯腰抓起刀鞘,刀身“嗡“地弹出半寸,青黑刀光刷地扫过桌面。
秦智渊的瞳孔微微一缩。
黑袍人的影子在刀光里扭曲起来,像块被热水烫过的蜡。
秦牧看见它帽檐下的幽光剧烈晃动,原本虚虚点向秦智渊后颈的手突然改了方向,直戳他的面门。
他本能地偏头,刀鞘重重磕在桌角,粗瓷碗“啪“地碎成几片,粥汤溅在秦智渊的粗布短打上,晕开团浑浊的黄。
“烫着没?“秦智渊突然伸手拽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他手腕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毛手毛脚的,这刀是你能随便拔的?“
黑袍人的影子不见了。
秦牧盯着父亲突然紧绷的下颌线,喉间泛起股腥甜——方才偏头时咬破了嘴唇。
他能感觉到父亲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那温度太烫了,烫得他想起三年前在演武场,自己第一次握这把刀时,父亲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说:“刀是活的,它认主,也认血。“
“先吃饭。“秦智渊松开手,弯腰捡起半块碗碴儿,将洒在桌上的粥汤刮进陶钵,“灶上还有。“
木门被风“吱呀“推开,方才那个抱柴火的妇人端着木盘进来,盘里盛着几样山菜:野蒜炒菌子、腌酸笋、还有盘烤得焦香的竹鼠肉。
竹鼠肉的焦香混着酸笋的冲味钻进鼻腔,秦牧突然皱起眉——这味道太熟悉了,像极了上个月在城南义庄,他翻找邪修尸体时,从腐肉里扒出的那截被啃噬的手腕,骨头上沾着的就是这种混合了焦糊与酸腥的气味。
“伯爷尝尝,这是今早刚猎的竹鼠。“妇人将木盘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围裙角,指缝里沾着暗红的污渍,“您当年最爱吃这个,说比京城的烤乳猪香。“
秦智渊夹起块竹鼠肉,咬了半口突然停住,目光扫过妇人指尖的污渍:“阿秀,你手破了?“
妇人的肩膀猛地抖了下,慌忙将手藏到身后:“昨儿劈柴......劈柴划的。“
秦牧盯着她藏在围裙下的手。
雨丝从门缝钻进来,打湿了她鬓角的碎发,他看见那暗红的污渍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青灰色的围裙上洇出朵扭曲的花——那不是新伤,血已经凝了,结成暗褐色的痂,像块剥不净的老泥。
“爹,我们来安阳山到底做什么?“他突然开口,筷子重重搁在桌上,“六扇门最近在查邪修借尸还魂的案子,您让我告假跟来,总不会是单纯看老房子。“
竹鼠肉在秦智渊嘴里嚼了三下,又慢慢吐回碗里。
他望着窗外被雨幕裹住的老槐树,灯笼的红光透过雨帘渗进来,在他脸上割出道暗红的疤:“明日你自会知道。“
沉默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
秦牧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看见妇人端着空盘退出去时,脚尖在泥地上碾出个深痕——那痕迹太规整了,像用尺子量着划的。
他突然想起进村时村民跪伏的模样,整齐得诡异的颤抖,还有那个小娃塞在怀里的柴火,带着烧过又被泡湿的怪味。
“伯爷,我家那小崽子又乱跑了。“院外传来戴斗笠老汉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谄媚,“方才还在墙根瞅您,这会子准是偷烤红薯去了。“
秦牧猛地转头。
窗纸上糊着层薄棉,雨珠在上面滚成串,他看见个小小的影子从东头草屋窜出来,手里举着半块烤红薯,红亮的糖稀在雨里拉成丝。
那孩子跑得太急,撞翻了墙角的陶瓮,里面滚出些白森森的东西——是骨头,人的指骨,沾着没洗干净的肉渣。
“狗蛋!“老汉骂骂咧咧追过去,斗笠歪在脑后,“老子昨儿刚埋的,你又给扒拉出来!“
秦牧的呼吸突然顿住。
他想起方才在墙根扒着荆棘丛的小娃,乌溜溜的眼睛,还有那声被风雨撕碎的“别吃“。
此刻这个举着烤红薯的孩子,左眉骨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和他记忆里三天前在义庄见到的那具童尸一模一样——那孩子是被邪修吸干精魄而死的,尸体脸上还留着指甲抓挠的血痕,左眉骨有道被青砖磕出来的月牙疤。
“阿牧?“秦智渊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发什么呆?“
秦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那个在雨里蹦跳的小娃,看着老汉追过去时,裤脚露出的半截绑腿——那绑腿是用黄纸叠的,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符纹,和六扇门卷宗里记载的“锁魂纸“一模一样,用来困住刚死之人的魂魄,不让其轮回。
“伯爷,前儿东头老李家的小孙儿......“老汉追上小娃,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孩子的哭声混着雨声撞进窗纸,“也没了,说是夜里着了凉,没熬到天亮。“
秦智渊端起陶碗喝了口粥,喉结滚动的模样像在吞咽什么硬物:“埋了?“
“埋了。“老汉用袖子抹了把脸,雨水顺着袖口往下淌,“就埋在后山,和春生家那闺女挨着。“
秦牧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黄纸绑腿,突然想起方才在村口看见的老槐树。
那树上挂着的两盏白纸灯笼,灯穗是用头发编的,根根都带着毛囊,在风里荡出诡异的弧度——那不是普通的灯笼,是引魂灯,用来引那些不肯入轮回的魂魄。
“阿牧,该睡了。“秦智渊起身将六意断魂刀挎在腰间,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明早还要上安阳山。“
秦牧跟着站起来,靴底碾过地上的碗碴儿。
他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发现老人的影子在泥地上拉得老长,而那道黑袍的影子又出现了,这次它站在秦智渊脚边,帽檐下的幽光死死锁着他腰间的刀——像头盯着猎物的狼,正等着最致命的一击。
院外的小娃还在哭,老汉的骂声混着雨声飘进来:“再闹!
再闹把你也埋到后山,和那些小崽子作伴!“
秦牧摸了摸腰间的六扇门铜牌,铜面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望着窗外被雨幕遮得严严实实的后山,突然想起义庄卷宗里最后一页的批注:“近期多起童尸失踪案,死者均为四岁上下幼童,尸身无外伤,精魄尽失,疑似与某种邪术有关......“
而此刻,这个本该死去的小娃,正攥着半块烤红薯,站在雨里冲他笑。
他的牙齿上沾着暗红的糖稀,像沾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