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湿冷的风灌进衣领,曾妙梦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望着烟尘里那道黑斗篷身影,喉结动了动——魏清照卷宗里的红痣,此刻正随着盗匪的移动在雨雾中忽隐忽现。
“那、那是云蝶?“钱来的铁尺差点砸到自己脚面,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她怎么折回来了?
不是说往南跑了吗?“他转头时脖颈的肥肉抖了两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曾妙梦没答话。
她盯着黑斗篷逼近的速度,袖口的符纸被掌心汗浸得发皱——方才在尚书府外,这盗匪明明已经逃出半条街,怎么突然调头?
难道是发现了他们追来?
“妙梦姑娘,要不......“钱来突然压低声音,铁尺往怀里缩了缩,“咱装没看见?
这云蝶是黑榜第七,六扇门追了半年都没碰着衣角,咱三个游缴、文书、捕快,拿什么拼?“他喉结滚动两下,“再说巡城司的人马上就到,等他们来......“
“钱头儿。“曾妙梦打断他,指尖掐进符纸边缘,“崔大人上个月批的密报,说黑榜盗匪多与冥界勾连。
这红痣......“她扫了眼秦牧的背影,那抹青灰在雨幕里像截烧不透的炭,“要是真让她跑了,上头查下来,你我担待得起?“
钱来的脸瞬间白了。
他望着曾妙梦腰间的铜匣——那是六扇门密档,崔召的名字用朱砂圈了三道。
他咽了口唾沫,铁尺在掌心转得磕磕绊绊:“那、那咱就......比划两下?
别真动手,让巡城司的人瞧着咱们尽力了就行。“
话音未落,黑斗篷已到五丈外。
银铃串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催命的铜磬。
曾妙梦咬咬牙,反手抽出腰间的符袋——那是她攒了三个月的俸禄,请千机阁画的三阶风刃符,本想着留着对付邪祟,此刻却不得不拿出来撑场面。
“去!“她指尖沾血在符纸中央一点,黄符“呼“地腾起青光,化作三道半尺长的风刃,裹挟着雨珠劈向黑斗篷。
变故来得太快。
秦牧正盯着掌心翻涌的淡青火焰——那是黄衣女鬼的怨气在发烫,忽觉后颈发凉,猛地回头。
就见三道风刃擦着他耳尖掠过,在黑斗篷前半尺处凝成青色屏障,“嗤“地炸成碎风。
空气骤然凝固。
云蝶大盗的面纱被风掀起点角,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她左眼下的红痣艳得刺目,眼尾微挑:“六扇门的小捕快,倒有几分胆色。“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闪到曾妙梦面前,右手成爪直取咽喉。
“小心!“秦牧低喝一声,体内怨气如沸水翻涌。
他左脚虚点,竟比云蝶快了半息,横臂挡在曾妙梦身前。
云蝶的指甲擦着他衣袖划过,在青石板上抠出五道深痕。
钱来的铁尺“当啷“落地。
他缩在墙根直抖,连滚带爬去捡家伙,额头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淌。
云蝶退后半步,眯起眼。
她望着秦牧泛青的指尖,又瞥向他腰间的六扇门腰牌,忽然笑了:“有意思。“话音未落,她足尖点地跃起,刀光如电劈向秦牧心口。
这一刀快得离谱。
秦牧瞳孔骤缩,本能地运起龙吟金钟罩——那是威远伯府传下的护体功法。
可刚一运功,体内的淡青火焰突然窜上胸口,与金钟罩的暖热气息撞在一起。
他心口一闷,竟觉那刀光像是劈进了一团乱麻,力道被卸去七分。
云蝶的刀停在秦牧喉前半寸。
她盯着自己发颤的刀尖,眼底闪过惊疑。
再看秦牧,额角的汗正顺着下颌往下滴,可眼神却清明得可怕,像是早料到她这一刀的路数。
“你身上有阴魂。“云蝶忽然开口,面纱下的声音冷得像冰,“不是普通的邪祟,是......“她顿了顿,刀身微转抵住秦牧喉结,“冥界的东西。“
秦牧没说话。
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肋骨。
体内的怨气正在疯狂翻涌,黄衣女鬼的呜咽声在耳中炸响——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缠了自己三年的阴魂,或许不全是累赘。
云蝶的刀又压近半分。
突然,远处传来巡城司的铜锣声。
她瞳孔一缩,猛地撤刀后退,脚尖点着屋檐几个起落,消失在雨幕里。
“小捕快,“她的声音从半空飘下,“这梁子,咱迟早算。“
银铃声渐远。
钱来瘫坐在地,铁尺砸在脚背上都没知觉。
曾妙梦扶着墙喘气,符袋里的符纸散了一地。
秦牧倚着墙,掌心的淡青火焰慢慢熄灭,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襟——他能感觉到,方才那刀下,自己不是靠金钟罩,也不是靠怨气,而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替他“看“清云蝶的动作。
“游、游缴?“曾妙梦颤声唤他。
秦牧抬头,正看见钱来哆哆嗦嗦捡起铁尺,嘴里嘟囔:“这事儿......得赶紧回六扇门报功......马都尉要是知道咱们逼退了云蝶大盗......“
雨还在下。
远处传来巡城司的吆喝,混着钱来的嘟囔,像根细针,扎进秦牧的耳膜。
他望着云蝶消失的方向,喉结动了动——有些事,该摊开了。
而此刻的六扇门里,马成功正攥着刚送到的密报。
报上只写着七个字:“云蝶大盗夜袭东墙“。
他盯着墨迹未干的字,手突然抖起来——那是秦牧的笔迹。
六扇门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晃了晃,将马成功攥着密报的手影投在青砖地上,像只抽搐的黑鸦。
他喉结动了动,指腹反复摩挲那张薄纸——墨迹未干,还带着雨气,分明是刚从雨幕里递进来的。
云蝶大盗夜袭东墙,这七个字像七根钢钉钉进他眼底。
院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马成功猛地抬头,就见钱来举着半湿的官服冲进来,怀里还抱着个镶着翡翠的檀木匣,雨水顺着帽檐滴滴答答砸在地上:“马都尉!
马都尉!
咱们立大功了!
云蝶那贼被小秦游缴逼退了!
您瞧这赃物——“他献宝似的掀开匣盖,珠光在雨夜里刺得人睁不开眼。
曾妙梦跟在后面,发梢滴着水,符袋半敞着,几缕烧焦的符灰粘在她素色裙角。
她扫了眼钱来怀里的匣子,又看向倚在门框上的秦牧。
后者额角还挂着汗,青灰色官服后背全湿了,像被人泼了盆水,却站得笔直,目光在烛火下暗得像口深潭。
“逼退?“马成功捏着密报的手紧了紧,“云蝶黑榜第七,去年在金陵城杀了三个巡城卫,你说逼退就逼退?“他转向秦牧,“小秦,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钱来抢着插话:“还能怎么回事?
那云蝶虽是大盗,到底是个女的!
小秦游缴生得周正,说不定......“他挤眉弄眼地搓了搓手指,“那贼动了春心,故意留手呢!“
“啪!“
曾妙梦甩下符袋,震得案上茶盏跳了跳。
她盯着钱来,眼神冷得像淬了冰:“钱捕头是没看见云蝶那刀——离秦牧喉结半寸时,刀尖都在发抖。“她又转向马成功,“我在东墙根捡到半片碎玉,刻着冥界引魂幡的纹路。“
钱来的笑僵在脸上,檀木匣“当啷“掉在地上,翡翠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马成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弯腰捡起一颗珠子,凉意顺着指腹窜上来——这哪是普通翡翠,分明浸过阴煞之气。
“小秦。“马成功抬头,目光像把刀,“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没说?“
秦牧垂眸看自己掌心。
那里还留着淡青火焰的灼痕,像朵开败的花。
黄衣女鬼的呜咽声又在耳边响起,比往日更清晰,带着点急切的意味。
他舔了舔发涩的嘴唇:“都尉,我需要张山。“
“张山?“马成功皱眉,“他前日才被派去西市查赌坊,调令刚下。“
“我要他的听风木。“秦牧指尖敲了敲腰间玉佩,“云蝶说我身上有冥界的东西,我得......“他顿了顿,“得查清楚。“
“查清楚?“马成功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当六扇门是你家后院?
调人得走文书,得校尉批。
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姒校尉最近总盯着皇城司的密件,你现在去触他霉头?“
窗外炸响一道惊雷。
秦牧望着被闪电照亮的飞檐,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云蝶刀尖抵住自己时,那股突然涌上来的“视线“——不是眼睛看,是魂魄在看,像有什么东西扒着他的脊梁骨,替他数清了云蝶刀势的每道转折。
“那我去求校尉。“他说,声音轻得像片雨丝。
马成功刚要开口,院外传来更急的脚步声。
值夜的小捕快举着灯笼跑进来:“马都尉!
姒校尉的帖子!
说要见秦牧游缴,现在!“
雨幕里的更鼓声敲过三更时,秦牧站在自家小院的葡萄架下。
他仰头望着铅灰色的天,雷光在云层里翻涌,像头困兽在撕咬。
墙角立着根铜铸的避雷针,是他花了三个月,照着《天工要术》里的法子,用精铁裹着磁石铸的。
“要来了。“他低声说。
黄衣女鬼的呜咽声突然拔高,在他耳边形成一股旋风。
秦牧解了腰带,官服“哗啦“落在地上,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布满暗红的疤痕,像条盘着的蛇。
那是三年前被雷劈的痕迹,也是他能引雷的底气。
第一声炸雷劈开云层时,避雷针顶端窜起尺许长的紫电。
秦牧张开双臂,雷光顺着铜柱劈下来,在他指尖炸开蓝色电弧。
他咬着牙,任电流顺着血管窜遍全身,骨骼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这是九转雷罡的第三转,钢筋铁骨境。
“痛!“他闷哼,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淌。
可那股“视线“又出现了,比白天更清晰,像有人在他识海里点亮一盏灯,照着雷罡运行的路线。
他跟着那光走,任雷电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直到“啪“的一声,体内某个东西碎了。
雨突然停了。
秦牧踉跄着扶住葡萄架,指尖掐进树皮里。
他能听见自己骨骼的脆响,能感觉到皮肤下有钢筋在生长,连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冷味。
黄衣女鬼的呜咽声弱了,变成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里。
“不错。“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秦牧猛地转身,就见秦智渊站在院门口,手里捧着个乌木匣,雨水顺着他银白的胡须往下滴。
威远伯的官服不见了,只穿着粗布短打,却比穿朝服时更有气势。
“突破了?“秦智渊掀开木匣,寒光“嗡“地窜出来。
那是把刀,刀身泛着青黑,没有刀鞘,却像裹着层雾气。
刀背刻着六个篆字,秦牧眯眼辨认——“六意断魂“。
“你爹当年就是用这把刀,劈开了冥界裂缝。“秦智渊抚过刀身,“现在,该传给你了。“
秦牧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刀背,就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
刀身突然震颤,发出类似龙吟的嗡鸣,惊得院外的野狗狂吠起来。
“滴血。“秦智渊说。
秦牧咬破指尖,血珠落在刀身上。
红光闪过,他眼前一黑,神魂被拽进无边的黑暗里。
有风声在耳边呼啸,有低语若隐若现:“你......不是他......“
等他再睁眼,秦智渊已经站在葡萄架下,乌木匣空了,六意断魂刀正插在他脚边的泥里。
“跟我走。“秦智渊弯腰捡起刀,“有些事,得去老地方说。“
雨又下起来了。
秦牧跟着秦智渊走进巷口,拐过三道弯,踏上条满是碎石的荒野小道。
月光被云遮住,他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背影。
可就在他低头躲碎石时,眼角余光扫到——
有个穿黑袍的身影,正站在秦智渊肩后。
雨丝裹着山风灌进衣领,秦牧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脚步微顿,余光里那道黑袍却像长在秦智渊肩头似的,随着老人的步伐轻轻摇晃。
“爹。“他出声时喉结滚动,声音比预想中哑了几分,“您......肩上落了片衣角?“
秦智渊的脚步没停,雨水顺着他粗布短打的袖口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细密的坑。“是影子。“他说,声线平稳得像刻在碑上的字,“月被云遮了,影子投歪了。“
可月亮根本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