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秦牧的青布靴碾过三具尸体的关节。
他腰间六扇门铁牌被血浸透,在雨幕里泛着冷光——这是他当游缴第三年,第一次以一人之力,击溃二百个持械的泼皮。
“秦兄弟!“
钱来被割断的绳索垂在腕间,跌跌撞撞扑过来时撞翻了半桶桐油。
这个六扇门文书平日养得白白胖胖,此刻左脸肿成发面馒头,右耳还挂着半片染血的布絮。
他身后张山更惨,左小腿被砍得皮开肉绽,却硬撑着单脚跳过来,攥住秦牧的袖口直发抖:“我们...我们以为要喂黄浦江的鱼了...“
秦牧垂眼盯着两人颤抖的指尖。
钱来腕骨上有道新勒痕,青紫色,和三天前他在城南赌坊看见的那道一模一样——当时钱来拍着胸脯说“不过是替表亲作保“,现在看来,是替哪个不长眼的纨绔当肉票了。
“哭什么。“他扯出个笑,反手拍了拍钱来后背,指腹在对方脊椎第三截骨节上不轻不重一按。
钱来猛地抽气,瞳孔骤缩——这是六扇门暗语,“有尾巴“。
码头上的喧闹突然静了。
雨幕里走出个穿玄色官服的人。
他腰间悬着伏魔校尉的银鱼符,发尾用玉簪束得整整齐齐,连雨珠都顺着发梢成串滴落,半点不沾衣襟。
姒孤风。
钱来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望着姒孤风靴底碾过满地断刀,忽然想起三日前秦牧塞给他的那包药粉——说是防蒙汗药的,现在想来,药粉里混着极淡的龙涎香,正是六扇门追踪香的味道。
“好手段。“姒孤风在五步外站定,目光扫过满地呻吟的泼皮,最后落在秦牧染血的袖口上,“二百个带刀的,你伤都没受。“
秦牧弯腰替张山系紧裤脚的布带,指节在伤口上方虚虚一拂:“他们要的是活口,刀下留了情。“
“活口?“姒孤风笑了,声音像浸在冰里的玉,“李洪那小崽子敢绑六扇门的人,当咱们是泥捏的?“
雨势忽然大了。
钱来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才注意到所有泼皮的刀鞘都缠着同色红绳——李洪的人向来爱用这种招摇的标记。
可方才混战里,那些刀砍在秦牧身上时,竟全是刀背。
“送李洪去六扇门。“秦牧直起身子,雨水顺着眉骨滑进衣领,“私绑公门中人,按律当斩。“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李洪被两个捕快架着,原本涨红的脸瞬间煞白。
他盯着秦牧腰间的铁牌,突然嘶声尖叫:“你敢!
我爹是...“
“李大人前天刚升了户部侍郎。“秦牧打断他,从怀里摸出块染血的绢帕擦手,“可六扇门的律,管的就是官宦子弟。“
绢帕展开时,李洪瞥见帕子上绣着的虎头——那是六扇门总捕头的私印。
他的嘴张了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渗出黑血。
秦牧的动作顿了顿。
他望着李洪眼里突然浮现的阴毒,像是看见条被踩住七寸的毒蛇,正吐着信子记仇。
“带下去。“姒孤风挥了挥手,两个捕快架着李洪往巷口走。
雨幕里传来李洪含糊的骂声,尾音被风声撕成碎片。
钱来突然抓住秦牧的胳膊:“秦兄弟,校尉找我和老张有事...“他声音发颤,目光扫过姒孤风身后紧闭的舱门,“你...你要不要一起?“
“我就不去了。“秦牧抽回手,转身往码头外走。
他能感觉到钱来的视线黏在后背,像根细针。
直到舱门“吱呀“关上的声音传来,他才放慢脚步,在拐角处停住。
“秦大哥!“
曾妙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个女捕快向来把文书笔插得比刀还直,此刻发簪歪在耳后,怀里抱着个铜匣直喘气:“你...你脸上...“
秦牧摸了摸脸。
指尖沾到的不是雨水,是笑出的纹路。
他对着水洼照了照——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极了上个月在义庄看见的,那具被邪修抽走三魂的尸体。
舱门里突然传来惨叫。
钱来的声音带着哭腔:“校尉,我们真不知道李洪要动私刑!
那药粉是秦游缴给的,他说...“
“啪!“
耳光声混着骨头碎裂的闷响。
曾妙梦攥铜匣的手青筋暴起,铜匣边缘在掌心压出红印:“他们...他们在受刑?“
“六扇门审自己人,向来狠。“秦牧望着舱门渗出的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笑意更深了,“钱来的表亲欠了李洪三千两赌债,张山替他作保写了借据——这些,他们可没和我说过。“
曾妙梦后退半步。
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城郊乱葬岗发现的那具无头尸。
当时秦牧蹲在尸身旁翻了半柱香,最后指着死者后颈一道淡青痕迹说:“这是被自己人割的头。“现在他脸上的笑,和那时一模一样。
“游缴!“
马成功的喊声响彻码头。
这个总爱揣着蜜饯的探子此刻跑得鞋底冒烟,腰间的铜铃撞得乱响:“坐山观有邪修踪迹!
司主说全军出动,您...您快回去点人!“
秦牧的笑瞬间收了。
他扯下腰间铁牌在雨里一擦,血珠顺着刻纹流进“游缴“二字里:“走。“
曾妙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向仍在惨叫的舱门。
风卷着血腥味扑过来,她忽然想起今早看见的密报——皇城司的崔召昨夜进了城,跟着个穿道袍的老者。
那老者在城门口捡了块石头,放进嘴里嚼得咯咯响,说:“这味儿,对了。“
坐山观的方向传来闷雷。
六扇门的火把连成一条火龙,往山间蜿蜒而去。
姒孤风站在舱门口,手里攥着块带血的借据。
他望着火把渐远的方向,轻轻摸了摸腰间银鱼符——伏魔游缴的空缺,该有人补上了。
姒孤风的指尖在银鱼符上摩挲两下,忽然抬眼望向雨幕尽头。
六扇门的火把已没入坐山观的云雾里,他这才慢悠悠转过身子,绣着伏魔纹的官服在风里荡开,像片裹着毒汁的乌云。
“秦牧。“
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精准砸在刚转过街角的青石板上。
新晋伏魔游缴的脚步微顿。
他垂眼盯着自己靴底沾的血泥——方才从舱门前经过时,钱来的血正顺着门缝往外爬,此刻已凝成暗红的痂。
“明日起,你领巡城队。“姒孤风抛来块玄铁令牌,在雨里划出冷光,“西三街到南六坊,日巡三遭,夜查两趟。“
令牌落在秦牧掌心时带着灼意。
他捏着那纹路,忽然想起昨夜在义庄翻的卷宗——伏魔游缴的巡城任务,上一任是三个月前坠井死的,尸体捞起来时七窍生虫。
“妙梦。“姒孤风又转头,文书姑娘抱在怀里的铜匣“咔嗒“轻响,“你暂兼巡城队文书,管着秦牧的腰牌印信。“
曾妙梦的手指在铜匣锁扣上掐出白印。
她望着姒孤风腰间晃动的银鱼符,忽然明白今早那密报里“伏魔游缴空缺“的意思——不是补人,是换人。
“还有钱来。“校尉的声音陡然沉了三分,舱门里的血污突然被风卷起来,糊在钱来脸上,“你跟着秦牧当副队,若再把查案的线索卖去赌坊......“他笑了笑,“李洪的手段,你该尝过。“
钱来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盯着脚边那滩血,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今早他还在赌坊听人说,新游缴是靠救兄弟上位的善人,合着是个比李洪更阴的主儿?
雨丝渐密时,三人已站在西三街的茶棚下。
钱来把腰间的铁尺甩得哗啦响,眼睛却往街角的赌坊飘:“游缴,这街面儿干净得能照见人影,巡个什么?“
“照见人影?“秦牧忽然抬头。
他望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那团黑糊糊的轮廓里,正有缕若有若无的灰雾在爬,像条被踩断脊梁的蛇。
曾妙梦的笔尖在文书上顿住。
她注意到秦牧的瞳孔在收缩——三个月前乱葬岗那具无头尸,他也是这样盯着后颈的淡青痕迹,然后说出“自己人动的手“。
“退到我身后。“秦牧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
他右手按在腰间,那里悬着个裹满红绳的木盒,盒里沉睡着具黄衣女鬼的骸骨。
阴寒从脚底窜上来。
茶棚的布帘突然猎猎作响,钱来打了个寒颤,铁尺“当啷“掉在地上——方才还暖融融的街道,此刻冷得像浸在冰窖里,他哈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团,怎么散都散不开。
曾妙梦的手指触到铜匣,忽然被冰得缩回。
她望着秦牧的侧脸,这才发现他的睫毛上结了层薄霜,连嘴角的笑纹都冻得发僵。
“是窥阴虫。“秦牧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响。
黄衣女鬼的怨气从木盒里溢出来,在他身周凝成道淡青屏障,“专找修行者的命门......“
话没说完,他突然踉跄半步。
喉间涌上股腥甜——女鬼的阴力反噬了。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团怨气像条反咬主人的蛇,正顺着经脉往心脏钻。
“游缴?“钱来想去扶,却被那层青雾烫得缩回手。
他望着秦牧青白的脸色,后脊梁直冒冷汗:“您...您这是中邪了?“
“闭嘴。“曾妙梦攥紧铜匣。
她看见秦牧耳后暴起的青筋,想起今早密报里“皇城司崔召进城“的批注——那嚼石头的老者,会不会和这邪祟有关?
“轰!“
东墙方向传来闷响。
三个人同时转头。
刑部尚书府的飞檐正腾起滚滚烟尘,青瓦碎砖像暴雨般砸下来,百姓的尖叫混着马嘶,顺着风刺进耳朵。
“云蝶大盗!“钱来的声音拔高了八度。
他望着那道破墙而出的身影——裹着黑斗篷,腰间悬着串银铃,正是黑榜第七的飞天大盗。
秦牧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盯着那盗匪逃遁的路线:穿过南六坊的染坊,绕过西三街的城隍庙,最后往城北乱葬岗方向去......这轨迹,和魏清照死前最后三天的查案路线,分毫不差。
“追!“钱来抄起铁尺就要冲,却被曾妙梦拽住后领。
文书姑娘望着秦牧泛青的指尖,突然意识到什么——方才那邪祟窥视,怕不是巧合。
“游缴?“她轻声唤。
秦牧没答话。
他望着盗匪消失的方向,黄衣女鬼的怨气还在体内翻涌。
雨丝落进他的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寒颤——魏清照的案子,本以为随着他坠崖死了就断了线,可这云蝶大盗,偏生要在这时候撞上来。
钱来跺了跺脚,铁尺敲得青石板直响:“再不去,赃物都被抢光了!“
曾妙梦却望着秦牧发白的嘴唇。
她摸到铜匣底层的密报,那上面崔召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三道,旁边批注着“查冥界余孽“。
而此刻,云蝶大盗的银铃声还在空气里震颤,像根细针,正一下下戳着她紧绷的神经。
“走。“秦牧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望着东墙的烟尘,黄衣女鬼的怨气突然又翻涌起来,在他掌心凝成道淡青火焰——这把火,不知是烧向盗匪,还是烧向更深处的阴谋。
钱来当先冲了出去,铁尺在手里转得呼呼响。
曾妙梦跟在后面,铜匣撞得腰间生疼。
她回头看了眼,正瞧见秦牧对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又露出那种像极了义庄尸体的笑——只是这次,那笑里多了丝锐光,像把刚磨好的刀。
西三街的茶棚下,那缕窥阴虫的灰雾还没散尽。
它顺着风飘向东墙,钻进了尚书府破碎的雕花窗里。
而在更暗处,有双眼睛正透过雨幕望着这三人——是姒孤风。
他摸了摸腰间的银鱼符,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转身往六扇门走去。
云蝶大盗的银铃声渐远,钱来的铁尺敲得更急了。
曾妙梦望着前面两个背影,忽然听见钱来压低声音嘟囔:“这破任务,巡街遇上邪祟,追盗又撞阴谋,要我说......“
她没听清后半句。
东墙的烟尘还在往上涌,遮住了半块天。
而在烟尘里,有个黑斗篷的影子顿了顿,侧过脸来——虽然隔着雾,但曾妙梦还是看清了,那人的左眼下方,有颗红痣。
那是魏清照生前,在卷宗里画过的,冥界使者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