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村在瓢泼大雨中瑟缩着。
泥泞深可没踝,浑浊的泥水在村中唯一的小路上肆意流淌。
低矮的茅草屋在狂风骤雨中飘摇,几处年久失修的屋顶甚至被掀开了大口子,雨水无情地灌入。
整个村落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的阴郁之中,几乎看不到人影。
赵明率领着同样疲惫不堪、浑身湿透的虎卫军,艰难地踏入这片泥泞。
冰冷的雨水顺着冰冷的铠甲流下,带走士兵们最后一点体温,许多人嘴唇发紫,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陛下…是否让弟兄们先搜查一下?”
一名虎卫亲兵抹去脸上的雨水,警惕地环顾着村落。
风雨声中,除了雨打茅草的噼啪声和呜咽的风声,再无其他动静,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压抑。
赵明勒住同样疲惫的战马,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流淌。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户沉声道。
“不必大动干戈了。雨太大,弟兄们撑不住了。各自找空屋子进去避雨休息!”
说罢,赵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当即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
“记住!这是百姓的村子!进去后,只求遮风挡雨,不许扰民!不许擅动百姓钱财!更不许惊吓妇孺!违令者,军法从事,朕绝不留情面!”
“是!陛下!”众将士齐声应诺。
虽说,这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但其中的肃杀之气不减。
“另外…”
赵明又补充道:“若遇到百姓,好言相商,说明情况,能生火取暖的屋子尽量生火,暖暖身子,也烤干衣物。有蓑衣斗笠之类的,也可借用,但务必补偿!去吧!”
命令下达,早已冻得麻木的士兵们如蒙大赦,纷纷就近寻找看起来尚能避雨的茅屋。
他们尽量放轻脚步,避免惊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或草帘,钻入屋子。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和一幕中,下一刻,异变陡生!
只见一名身材魁梧的虎卫军士兵,习惯性地保持着警惕,推开一扇半掩的破旧木门。
然而他刚踏入一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汗味和霉味猛地冲入鼻腔!
那经历生死之后,所产生的战场直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谁!”
那虎卫军士兵暴喝一声。
几乎同时,屋子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凌厉寒光带着破风声直劈他面门!
刀锋撕裂空气的尖啸,就像袭杀他。
“偷袭?老子早就防备了!”
那士兵冷笑一声后,并没有后退,反而猛地侧身进步,手中紧握的腰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迎着那道寒光狠狠格挡上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巨响在狭小的茅屋内炸开!
双刀碰撞,火花四溅,照亮了瞬间两张同样惊愕、同样充满杀气的脸!
巨大的力量让偷袭者手臂剧震,手中的单刀竟被硬生生劈得脱手飞出。
只听“哐当”一声,那刀被砸在墙角!
那名虎卫士兵得势不饶人,腰刀顺势下压,锋利的刀刃眼看就要砍入对方肩颈!
就在这时,借着门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和瞬间的火花,虎卫士兵惊愕地发现,被他压制在刀下、正因武器脱手而面露绝望的“敌人”,身上穿的竟是与他们同源的、大武禁军制式的皮甲!
虽然破旧肮脏,但那制式和隐约的纹路,分明是虎卫左营的标识!
“兄弟!”
虎卫士兵的刀势硬生生停在半空,难以置信地低吼,“你…你是虎卫左营的人?!”
“太好了,我也是虎卫军啊,陛下正在找你们呢!”
被刀锋指着的汉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极度荒谬和愤怒的冷笑,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充满嘲讽。
“吹尼玛什么牛!老子看你身上这身黑乎乎的破烂,分明就是杨元济那狗贼手下的黑甲兵!”
“你们这群叛贼走狗!呸,不得好死…”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对面的“黑甲兵”脸上露出了比他更惊愕、更荒谬的表情。
“杨元济?”
着黑甲的虎卫士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站起来。
“那狗贼早嗝屁了!就在前天,被咱们陛下亲手砍了脑袋,老子亲眼所见!”
“陛下?”
屋内的汉子彻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能的事情。
“你…你放屁!陛下他…他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充满了混乱和难以置信。赵明皇帝的实力和处境,他们这些溃散的禁军残兵再清楚不过了!
怎么可能反杀杨元济?
看着对方脸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怀疑,黑甲虎卫士兵瞬时一乐。
“你不信?”
他猛地收回腰刀。
“我不和你掰扯!咱们的陛下,他就在外面!就在这村子里避雨!”
“老子这就去请他过来!让你这糊涂蛋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说完,他不再理会屋内那个呆若木鸡的汉子,转身一头冲进了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
朝着赵明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
“陛下!陛下!这里有情况!发现咱们的人了!虎卫左营的兄弟!”
那虎卫士兵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林家村激荡起巨大的涟漪。
“陛下?!”
“我听到陛下名号了!”
“说话的也是虎卫?是咱们的人!”
原本死寂的茅屋中,一扇扇破败的门板被猛地推开。
下一刻,缩躲于其中的虎卫旧兵慢慢探出,眼眸中带着好奇和不解。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甲胄破损沾满泥浆,脸上刻着疲惫、饥饿和长久以来的惊惶。
但当他们的目光,顺着那呼喊士兵奔跑的方向,最终聚焦在那座茅屋外,身着染血龙袍的身影时!
所有的疲惫、惊惶、绝望,都在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陛…陛下?!”
“真是陛下!”
“是陛下啊!陛下还活着!陛下来了!”
惊呼声、带着哭腔的呐喊声此起彼伏,瞬间压过了哗哗的雨声。
更多的身影从茅屋中踉跄奔出,不顾深陷的泥泞,不顾冰冷的雨水,如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又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争先恐后地朝着赵明所在的方向涌来!
扑通!
一个接一个的身影,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之中。
雨水混合着泪水,从他们饱经风霜、此刻却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肆意流淌。
“陛下!臣等叩见陛下!”
“陛下!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啊陛下!”
“陛下!我们…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声音哽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无尽的委屈。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魁梧、脸上带着几道疤痕将领拨开人群,踉跄着冲到最前面。
他“咚”地一声,双膝重重砸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他仰起头,雨水冲刷着他刚毅却布满泪痕的脸,声音嘶哑悲怆,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哀嚎。
“陛下!”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泥水里,再抬起时,额头沾满了污泥,声音因极度的自责和痛苦而剧烈颤抖。
“虎卫左营偏将郑勇…在此!臣…臣未能护得陛下周全,致使陛下蒙尘,禁宫遭劫,弟兄们死伤枕藉…臣万死难辞其咎!臣…臣该死啊!求陛下赐死!”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头颅再次深深埋入泥泞,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虎卫军分前中后左右五营,共计三万余人。
他为左营偏将,相当于二把手。
他的职责本就是贴身保护赵明,奈何被乱军冲散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部分弟兄出城。
结果出城后被追杀,不多的弟兄又散开了。
如今只能龟缩在这村落,勉强歇息一二。
他倒是想过回汴州城打探消息,但他猜测赵明九成概率死亡,加上不少弟兄受伤,故此又绝了心思。
如今见到赵明,愧疚自责,一时涌入心头,虎目忍不住落泪。
周围的士兵们也感同身受,纷纷低下头。
那场惨败,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和耻辱。
赵明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旧部,看着郑勇那悲恸欲绝、自责至深的模样,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风雨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而坚定。
他没有立刻去扶郑勇,而是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泥泞中抬起的、带着泪水和期待的脸庞。
然后,他向前一步,走到郑勇身前,弯下腰,伸出沾着雨水和泥点的手,用力地、重重地拍在郑勇那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上!
“郑勇!”
赵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威严。
“抬起头来!哭什么!”
郑勇被这一拍一震,下意识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年轻却威严的帝王。
“朕!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么!”
赵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强大的感染力。
“汴州城破,禁宫遭劫,那是反贼的错…”
赵明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朕知道!你们在皇城被破之时,是如何浴血奋战!是如何以命相搏!是如何在绝境中,依旧想着护住宫门,护住朕!”
“你们…都是好样的!是我大武的好儿郎!是朕的忠勇之士!”
“好样的!”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跪地士兵的耳边。
“何况…咱们还没彻底败呢,人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朕!带着你们重新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