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方家院门忽闻院外传来奉旨钦差到的唱喏声。
方旭刚整理好衣袍,就见一位宦官迈着方步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正是司礼监的王瑾。
王瑾走到正厅中央站定,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方旭通晓钱法,特封其为宝钞提举司提举,总领宝钞印制,核查诸事,钦此!”
“臣方旭接旨,吾皇万岁!”方旭躬身跪地,双手接过圣旨。
起身谢恩时,方旭从袖中从容取出一物,递向王瑾。
“王公公辛苦跑这一趟,这点茶水钱,还望公公笑纳。”
那是一块沉甸甸的银锭,足有五十两重。
王瑾眼角的余光瞥见银锭大小,瞳孔猛地一缩。
寻常官员给宦官的辛苦费不过几两碎银,这方旭出手竟如此阔绰!
他本想假意推辞两句,可方旭已不由分说将银锭塞进他的袍袖,随即后退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方大人这可真是……太客气了。”
王瑾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袍袖里的银锭沉甸甸压着手腕,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定将大人的心意禀明陛下,方大人今后在提举司当差,有什么需宫里通融的,尽管找咱家!”
“多谢公公美言。”方旭拱手笑道。
王瑾又客套了两句,带着小太监兴冲冲地离了方家,走出老远时,还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袖中银锭,心里暗道。
“这方中宪年纪轻轻,倒是个会来事的主,往后可得多照拂些。”
“少爷!您这可是真当官了?这官袍一穿,瞧着就气派!”
方建眼睛瞪得溜圆,围着方旭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房间里,小雪正踮着脚给方旭系朝服腰带,听到方建的话,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方旭挺直腰板,任由小雪整理衣襟。
斜睨了方建一眼,抬腿就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什么叫居然?你家少爷我当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方建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连忙附和。
“少爷说的是,少爷说的是。”
腰带系妥,方旭理了理官袍前襟,语气沉了沉,看向方建时眼神认真了几分。
“我往后可能要在提举司多待些日子,不一定天天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垂首站着的小雪。
“你替我把小雪和小白安顿好,吃得用得别亏着,住处也拾掇得干净些。”
他伸手拍了拍方建的肩膀,力道加重了些。
“等我回来要是听说她们受了半分委屈……”
“哎哟少爷您放心!”
方建连忙拍着胸脯保证,脸上的嬉皮笑脸收了收。
“小的一定把两位姑娘伺候得周周到到,谁敢给她们脸色看,我先把那人腿打断!保证您回来挑不出错!”
小雪在一旁听着,悄悄抬眼望了方旭背影一眼,耳根微红,低头继续抚平他袖口的褶皱。
方旭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理了理官帽,大步朝门口走去。
“走了。”
方建连忙应着,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嘴里还碎碎念着要去给小雪小白添些新首饰。
这惹得方旭又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才讪讪地闭了嘴。
方旭刚踏入宝钞提举司的大门,脚步便顿住了,眉头忍不住皱成一团。
眼前这景象,实在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院墙的青砖斑驳脱落,廊柱上的红漆早已褪色开裂,连地面的石板都坑坑洼洼,积着昨夜的雨水,透着一股萧索的破败气。
他退到门口,仰头看了看门楣上宝钞提举司的匾额,漆皮虽剥落大半,但字迹仍清晰可辨。
“没错啊。”
他嘀咕着,再次迈步进去。
刚走没两步,就见门旁阴影里走出个男子。
他身上的官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若不是领口那点象征品级的补子,瞧着倒像街边讨生活的乞丐。
那男子见了他,连忙拱手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怯懦。
“下官宝钞副提举徐浪,见过提举大人。”
方旭上下打量他两眼,“你这提举司?怎么如此破落?”
徐浪刚要开口,却先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堆着苦色。
“大人……唉。”
“有话直说,不必唉声叹气。”
“大人有所不知,这宝钞提举司的差事,实在熬人啊。”
若是单论制造宝钞,本不算累,可咱们这儿匠人太少了!
原先一百多人的活计,如今只剩三十多个匠人顶着,连我们这些当差的,都得挽起袖子下场帮忙,日夜连轴转,实在撑不住了。”
方旭内心,“缺人不会招吗?何苦自己硬扛?”
徐浪急得摆手,“大人您是不知道啊,工钱给得太低,谁肯来?
每月就半两银子,还不够养家糊口的,外头随便当个木匠瓦匠,哪个月不得一两多?这工价,实在留不住人。”
方旭这才恍然,他先前翻史料时便见过,这年月工匠月薪普遍在一两以上,半两银子确实少得可怜。
“是提举司没钱发薪?”
“可不是嘛!”徐浪叹气更重。
“咱们这儿本就没什么油水,历代提举又总爱伸手克扣,库里早就空了,哪有钱添人?”
方旭倒不在乎提举司有没有钱,反正他自己的私库充盈得很。
他从袖中摸出两锭银子,当啷一声放在旁边的石桌上,足有一百两。
“去招人,招够七十人,每人每月一两银子,工钱不用提举司出,我私人掏。”
徐浪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桌上的银子,脸上的愁苦瞬间被狂喜取代。
他扑通一声跪下,“谢大人!下官这就去办,保证天黑前给您招齐人!”
方旭踏入工坊时,正见三十多名工匠围着一张张案台忙碌。
桑皮纸的碎屑飘在半空,墨香混着汗水味扑面而来。
工匠们有的正低头刷印钞图案,有的手捏刻刀修正版模,额角都渗着细汗,手指翻飞间却难掩动作的仓促,显然是连轴转了许久。
“都停下来吧。”
方旭走到工坊中央,扬手示意,声音清亮。
“先去歇着,没我的吩咐,今日不用再赶制宝钞了。”
工匠们手里的活计一顿,纷纷抬头望他,脸上满是错愕。
其中一个老工匠放下刻刀,拱手问道。
“大人,这是为何?眼下库里的钞版还等着赶工,耽误了户部的定额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