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一行人,几乎是以一种逃命般的速度,火急火燎地冲回了招待所。钱教授双手死死地抱着那个硬皮本,仿佛那里面夹着的不是几页纸,而是整个国家的未来,一路上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回到他们在招待所租用的,临时充当办公室和会议室的套间,周毅立刻“砰”地一声,反手将房门死死锁上。他靠在门板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还残留着未曾褪去的激动与潮红。
整个房间里的气氛,瞬间从刚才的狂热,转为了一种近乎于宗教仪式般的凝重。
钱教授小心翼翼地,从本子里取出那几张被他复刻下来的,还带着泥土气息的绘图纸,然后郑重其事地,用四颗图钉,将那张最核心的结构草图,工工整整地钉在了房间唯一一面干净的白墙上。
几个跟着过来的年轻工程师,立刻围了上去。他们盯着墙上那几根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潦草的线条,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困惑和怀疑。
“钱老……”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最年轻的工程师,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心里的疑问,他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开口,“这……这几根杆子,到底是啥原理啊?这结构看着也太……太随意了吧?一根长的,几根短的,就这么胡乱连着,这能起到减震作用吗?还有,拖拉机那玩意儿,皮实耐用是第一位的,真需要搞这么复杂的结构吗?别到时候减震没弄好,可靠性还大大降低了,那不是本末倒置了?”
他的话,问出了在场所有年轻技术员的心声。
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反常识了。在他们的认知里,好的设计,必然是规整的,对称的,符合某种清晰的力学逻辑的。可墙上这幅图,却像是个顽童的涂鸦,充满了离经叛道的味道。
钱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浑浊但此刻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的草图,仿佛要将那几根线条的每一个角度,都深深地烙印进自己的灵魂里。
他沉默着,缓缓走到自己那个随身带来的,沉重的帆布工具箱旁,打开了它。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用了几十年的宝贝——一把德制,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丁字尺,一套大小不一的三角板,还有一个木盒,里面装着各种型号的,削得尖锐无比的绘图铅笔。
他从木盒里,挑出了一支最常用的HB铅笔,然后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卷崭新的,足有一米宽的大幅绘图纸,在房间中央那张最大的桌子上,仔细地铺开。
他戴上那副厚厚的老花镜,整个人的气质,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那个因为激动而有些失态的老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严谨、专注,即将对未知领域发起冲锋的,真正的科学战士。
他深吸一口气,趴在了桌子上。
整个房间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铅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绘图纸上,发出的“沙沙”的,细微的摩擦声。
钱教授的手法,专业到了极致。他没有直接复刻那张草图,而是根据草图上那几根连杆的比例和连接点的位置,开始进行严谨的运动学分析。
他在纸上,先是设定了一条虚拟的,绝对水平的地面基准线。然后,他又画出了一个代表着车轮的圆圈,与基准线相切。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他开始模拟,当这个车轮,沿着一条设定好的,代表着颠簸路面的曲线,进行上下跳动时,那五根长短不一的连杆,会如何运动,以及它们会带动车轮的姿态,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他每画出一条代表连杆运动的轨迹线,就要停下来。他拿起旁边的圆规和量角器,进行着大量繁复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几何计算。那些辅助线,那些角度标注,那些复杂的三角函数公式,密密麻麻地,开始逐渐布满整张巨大的绘图纸。
时间,在铅笔的沙沙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打扰到钱教授的推演。
周毅更是紧张地站在一旁,他的拳头,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他不懂那些复杂的计算,但他能看懂钱教授脸上的表情。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的变化,简直比电影还要精彩。
最开始,是极致的凝重与专注。
随着计算的深入,凝重,逐渐变成了震惊。他画图的速度,开始不自觉地变慢,仿佛每画一笔,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消化那个计算结果所带来的冲击。
再然后,震惊,演变成了不可思议。他甚至有两次,停下了笔,摘下老花镜,用手背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又重新戴上,凑到图纸前,反复地核对着自己的计算数据,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最后,当他终于将车轮从最低点到最高点的整个运动轨迹,以及所有连杆的联动变化,全部推演完毕时,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那是一种混杂了呆滞,狂喜,以及看到了神迹一般的,极致的震撼。
“啪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
钱教授手里那根一直紧握着的铅笔,竟然被他因为过度激动而失控的指力,硬生生地,给捏成了两截!
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霍然起身!那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我明白了!!”
他指着桌上那张,已经画满了各种辅助线和计算公式的,天书一般的分析图,用一种近乎于咆哮的,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声音,嘶吼着。
“我明白了!我他妈的全明白了!!”
这一声怒吼,把在场所有人都吓得一个激灵。
“这不是拖拉机减震!这根本就不是他妈的拖拉机减震!!”钱教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尖锐,他那张脸涨得通红,双目圆睁,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骇人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他伸出颤抖的手,几乎是戳着那张分析图,对着他那几个还处于懵逼状态的学生,大声地解释着。
“你们看这里!看这个点!”他指着代表车轮中心的那个圆点,“当车轮上下运动的时候,你们发现没有?它的运动轨迹,不是一条简单的,垂直的直线!而是一条经过精密计算的,向内侧倾斜的,完美的弧线!”
“还有这里!”他又指向了另一个角度标注,“在整个跳动过程中,车轮的倾角和前束角,看到了吗?它们在发生着一种极其精妙的,非线性的,受控的变化!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它能始终让轮胎,以最大的有效接触面积,死死地,贴在地面上!”
钱教授越说越激动,他干脆一把抓起那张巨大的图纸,几步冲到墙边,将它贴在了那张原始草图的旁边,指着上面的数据,继续咆哮。
“这种设计,能在车辆高速转弯时,完美地抵消因为重心转移而产生的巨大侧向力!它还能在急加速和紧急刹车的时候,极大地抑制车身的抬头和点头姿态!让整个车,都稳如泰山!”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足以载入这个国家工业史册的结论。
“这……这他妈是只有在最顶级的高级轿车上,才会用到的,多连杆独立悬挂系统啊!”
“而且!它的结构,它的运动学轨迹,比我们目前能从国外找到的,任何一份技术资料上所描述的,都要先进!都要简洁!都要高效!这……这简直就是一件完美的工业艺术品!”
“什么?!”
如同被一道九天神雷当头劈中。
整个房间里,所有的专家,包括一直站在旁边,不明觉厉的周毅在内,全部,当场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