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月上中天。整个红星县都陷入了酣然的沉睡,连狗吠声都吝啬地收了起来。只有叶昭的小院里,那只从厂里顺来的、瓦数低得可怜的昏黄灯泡,还在固执地散发着光和热,像一只孤独的萤火虫。
月光如水银般,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将每一块砖石的纹理都勾勒得清晰可见。
角落里那几株被赵兴邦当成宝贝移栽过来的芭蕉叶,在清冷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大片婆娑的影子,像是一群屏息凝神的观众,在为即将开始的演奏静静伴舞。
叶昭从屋里搬出那个熟悉的、坐上去会“嘎吱”作响的小马扎,大马金刀地坐在院子中央
。他将那把丑陋到惊世骇俗的“乾坤无极霹雳琴”抱在怀里,粗糙的木头边角硌得他胸口有些生疼,但他毫不在意。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左手扶着那根勉强可以称之为琴颈的木棍,右手捏着那片从塑料脸盆上剪下来的拨片。
他并没有想惊动任何人,更没想过要炫耀什么。
这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一场小小的,跨越了时空的私人纪念仪式。
为了庆祝自己终于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亲手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丝小小的乐趣,也为了祭奠一下他那早已逝去的,无忧无虑的青春。
叶昭的心绪,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复杂。
他想起了前世在大学那间拥挤的四人宿舍里,和几个同样穷得叮当响的兄弟,凑钱买了一把三百块的烧火棍木吉他。
他们就是用那把破琴,在无数个熄了灯的夜晚,扯着嗓子,弹唱着当时流行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校园民谣。唱着未来,唱着姑娘,唱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和近在眼前的考试。
他也想起了那些可以肆意挥霍青春的时光。逃课去网吧打游戏,在操场上看女生们穿着短裙的长腿,为了省下几块钱的饭钱去买一包好烟。那些日子,现在想来,简单、鲜活,又充满了无法复制的快乐。
他还想起了……一个身影。
一个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的,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就是她,在大学的吉他社里,耐心地,一个音一个音地,教他弹会了这首简单的,却足以打动任何初学者的《爱的罗曼史》。他甚至已经记不清女孩的脸,只记得她当时低着头,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时,阳光洒在她发梢上的样子,很暖。
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他伪装、算计、甩锅、摸鱼,活得像个顶级的演员,每一天都在为了自己那个“躺平”的终极目标而奋斗。
可午夜梦回,他偶尔也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这种孤独,与贫穷无关,与环境无关,它源于一种灵魂上的无处安放。
而现在,当他抱着这把由自己亲手创造的,独一无二的“垃圾”时,那种孤独感,似乎被这清冷的月光,和即将响起的旋律,冲淡了许多。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将脑中所有的杂念都清空。手指,轻轻地,放在了那几根粗糙得甚至有些割手的,由自行车刹车线和废旧电线组成的琴弦上。
然后,第一个音符,如同一滴清泉,悄无声息地,滴入了这片寂静的夜色里。
“叮——”
那声音,通过那个用军用弹药箱改造的破烂音箱传出来,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它并不清亮,也不圆润。因为是手工绕制的拾音器和老旧的电子管,音色显得有些粗粝,甚至带着一丝电子管功放过载后产生的,温暖而失真的毛刺感。
紧接着,是第二个音,第三个音……
旋律是简单的,甚至因为是第一次弹奏这种土制的电吉他,他的指法显得有些生涩。左手在变换和弦的时候,偶尔还会出现一丝磕磕绊绊的停顿,远不如前世那般熟练流畅。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绝对音感】那堪称恐怖的加持之下,从这把“垃圾琴”里发出的每一个音,都无比精准地,落在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上。没有一分一毫的偏差。音准,是录音室级别的,令人发指的完美。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好像一位功力深厚的顶级书法家,被剥夺了所有的笔墨纸砚,只能用一根路边捡来的,烧焦了的烧火棍,在满是尘土的沙地上写字。工具虽然简陋到了极点,写出的字迹也是歪歪扭扭,粗细不均。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风骨、神韵,以及那无可挑剔的间架结构,却丝毫未减,甚至因为这种强烈的反差,而更显功力。
对叶昭而言,此刻的感觉,就是如此。
那流淌的旋律,在他那双被系统祝福过的耳朵里听来,仿佛带着淡淡的月光味道,清冷,却又无比温柔。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阵带着凉意的夜风,从他皮肤上轻轻拂过,让他身上每一个紧绷的毛孔,都在这优美的旋律中,缓缓地舒展开来。
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个音符的形态,能“触摸”到它们在空气中震动的轨迹,能“品尝”到那由一串串和弦构建起来的,略带伤感,却又无比浪漫的“味道”。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不借助任何外物,不依靠任何系统奖励的物品,纯粹地,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创造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美”。
《爱的罗曼史》那优美而略带伤感的旋律,通过那个由炮弹箱和村头大喇叭组成的破旧音箱,缓缓地,回荡在这个小小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院落里。
它不像这个时代高亢激昂的革命歌曲,充满了战斗的激情;也不像乡间流传的热闹民间小调,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它是一种全新的,叶昭从未在这个世界听到过的,只关乎于个人情感的,无比私密的倾诉。
像是一个人在月下独自呢喃,诉说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深藏在心底的往事与情愫。
叶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机械地,本能地拨动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些早已尘封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泛黄的画面。
他没有发现,隔壁院子那扇刚刚被“砰”的一声猛然关上的窗户,不知何时,又一次,悄悄地,无声地,推开了一条仅容窥探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