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新元五年，夏。安河县，林家村。

午后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田垄间的稻苗被晒得蔫蔫搭搭，空气中蒸腾起一股呛人的土腥气。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蝉鸣都透着几分有气无力，唯有树荫里聚着三五老农，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

与之相比，村尾那个半旧不新的小院，简直是另一个天地。

院墙内，一排翠绿的菜畦鲜嫩欲滴。水珠顺着细长的竹管，精准地“嘀嗒”、“嘀嗒”滴入菜根旁的土壤，不见半分浪费。

竹管的源头，是院角一个半人高的蓄水池。池边一架小巧的水车，被院外引来的一股溪流推动，吱呀作响，不知疲倦地将活水一斗一斗舀进池中。整个循环悄无声息，自给自足。

屋檐下，悬着一架更大的木制风扇。扇叶随着房顶上另一套更为精巧的水力机括，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转动，将蓄水池上方的凉意搅动成风，送往院中每个角落。

风扇正下方，一张造型奇特的摇椅上，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年轻人正四仰八叉地躺着。他双脚随意搭在扶手上，身体随着摇椅的晃动，一点一点，极有节奏。

正是林凡。五年光阴，似乎只让他眉眼间的慵懒沉淀得更深，像是融进了骨血里。

他身旁的小马扎上，坐着眉眼温婉的青儿。她早已过门，成了林凡的妻子。

她垂着眼，手里的小刀灵巧地转动，正为他削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桃子的甜香混着满院的瓜果清气，醺人欲醉。

“咯咯咯……”

“汪！汪汪！”

一阵清脆的笑声，伴着几声古怪的木头撞击声传来。

院子的空地上，两个四五岁的孩童，一男一女，正跌跌撞撞地追着一只半尺来高的木头小狗疯跑。

那小狗做得活灵活现，四条木腿交替前奔，齿轮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跑几步还会摇摇尾巴，从嘴里发出模拟的“汪汪”声。

“土豆，跑慢些！仔细别把你妹妹撞倒了！”

青儿头也未抬，柔声提醒了一句，手里的刀锋却稳稳地削下最后一片桃皮。

“知道了，娘！”

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土豆，脆生生应着，脚下却一个急刹没收住，整个人扑了过去，总算在机关狗耗尽动力前，一把将它抱在了怀里。

他抱着自己的战利品，献宝似的跑到摇椅旁，仰起满是汗珠的小脸。

“爹！小黄没劲儿了，你再给它上上劲儿！”

林凡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眼缝，长长打了个哈欠，声音含混。

“自己来，教过你了，拧它屁股后面那个铁疙瘩。”

“哦。”

土豆撅起屁股，憋红了小脸，使出吃奶的力气，总算将机关狗的发条拧满了。

小狗重获新生，撒开四条木腿，又“咔哒咔哒”地跑远了。

两个孩子立刻爆发出兴奋的尖叫，追逐而去。

青儿已将削好的桃子细心切块，用一根竹签扎起最甜的一块，递到林凡嘴边。

“张嘴。”

林凡眼皮都懒得抬，啊呜一口吞下，腮帮子鼓动着，含糊不清地评价：“甜。”

青儿看着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也捻起一块，慢慢吃了。

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凡的胳膊。

“哎，今儿县里派人送来的那一大摞书，你当真不瞧一眼？”

“书？”林凡咂了咂嘴，回味着唇齿间的桃汁甜意，“什么书？”

“还能是什么，”青儿嗔怪地横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新政五年成果汇编》，听说李首辅亲自提笔写的序，头一批就印了十几万册，天下郡县都发了。”

“哦，那个啊。”林凡的反应平淡得像在听邻家丢了只鸡，“不看。”

“为什么呀？”青儿有些不解，忍不住追问，“你就不想知道，当年你画下的那些图纸，如今把天下变成了什么模样？”

林凡终于睁开了双眼。他望着屋檐下匀速转动的风扇，目光有些发空，声音懒散。

“有李德海那帮人扛着，我操那份闲心做什么？”

他翻了个身，将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就是个种地的，看那玩意儿，费脑子。”

青儿被他这番歪理说得彻底没了脾气。

这五年，他当真将“混吃等死”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吃了饭便躺在院里，要么鼓捣些稀奇古怪的木头玩意儿，要么就看着孩子们疯跑傻笑。

村里人起初还敬他、畏他，将他当作见过大世面的能人。

时日一久，见他除了手巧些，活脱脱就是村里最懒的闲汉，那份敬畏也就淡了。大家只当林家小子运气好，早年跟着大帅闯荡挣下了家业，如今是回家享清福来了。

谁也无法将这个懒汉，同传说中那个算无遗策、经天纬地的“圣人导师”联系起来。

青儿凝视着丈夫那张心满意足的侧脸，心中忽地涌上一阵难言的感慨。

她放低了声音，轻声问：“你就……当真一点都没想过，再回京城去看看？那里现在，一定比咱们这儿热闹百倍千倍。”

林凡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青儿的肩头，落在院中。女儿米粒跑累了，正一头扎进哥哥土豆的怀里，两个小家伙笑得滚作一团。

他转回头，看着妻子温柔的眉眼，在午后柔光下镀上了一层暖晕。

他听着远处村庄传来的鸡鸣犬吠，听着自家屋檐下风扇轻微的“吱呀”声，闻着空气里泥土与瓜果混合的芬芳。

许久，他才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声音里满是餍足。

“看过啦。”

“嗯？”青儿一怔，“什么时候？”

林凡伸出手，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轻轻握住。他的脸上，漾开一个前所未有的，纯粹的笑容。

“这天下最好的风景，不就在这院子里吗？”

青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她反手握紧他的手，脸上也绽开了笑，眼角眉梢，全是化不开的幸福。

是啊。

京城的泼天富贵，朝堂的无上权柄，史书上不朽的功绩……

又怎能比得上，这四方小院里，触手可及的寻常光景？

林凡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他沉浸在这难得的清凉中，沉浸在这偷来的安逸时光里。

嘴里，满足地，不成调地，哼起了一首谁也听不懂的异乡小调。

这，便是他想要的全部。

这，便是他奋斗了一整本书，所追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