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五年,春。
一支驼铃叮当的商队,缓缓行驶在新王朝的官道上。
为首的胡商名叫巴赫,满脸的络腮胡子,眼窝深邃,他这辈子走过的路,比许多人吃过的盐都多。
可今天,他感觉自己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毛头小子。
“头儿,这……这路不对劲啊。”旁边一个年轻的伙计揉了揉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巴赫没说话,只是伸出脚,在那平整得像磨刀石一样的灰色路面上,用力踩了踩。
硬邦邦的,连个脚印都留不下。
“这不是土路,也不是石板路。”巴赫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活了四十年,从西域到东海,从没见过这样的路。”
太顺滑了。
顺滑到让骆驼都走不惯,总想打滑。
他们已经进入新朝境内三天了,这三天,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路边,一条条水渠纵横交错,巨大的木制水车在河边自己转着,把水一斗一斗地舀进水渠里,根本不用人管。
田里的农夫,扶着一种造型古怪的铁犁,一个人,一头牛,一天翻的地,比他们那边五个人五头牛翻的还多。
最让巴赫想不通的,是那些农夫脸上的表情。
那不是麻木,不是愁苦,而是一种……一种吃饱了撑的,闲得发慌的满足感。
“停一下。”巴赫勒住骆驼,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的老农,“你去问问,这里是哪儿,官府不管他们收成吗?”
伙计小跑过去,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脸上表情更古怪了。
“头儿,那老汉说,这里是南阳府地界。他说官府早就不按地收粮了,改收商税了。”
“什么?”巴赫的胡子都差点翘起来,“不收农税收商税?那皇帝吃什么?官老爷吃什么?”
“那老汉说,咱们走的这条路,叫‘水泥路’,是朝廷修的。他说,路修好了,南来北往的货车多了,商税收得比以前的农税多十倍不止。朝廷有钱了,还给他们发农具,发种子,巴不得他们多打粮食。”
伙计挠了挠头,补充道:“他还说,让我别叫他老农,叫他‘农场主’。”
巴赫沉默了。
他看着这条不知延伸到何方的灰色坦途,感觉自己脚下踩着的不是路,而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新世界。
……
十天后,商队抵达了京城。
如果说乡下的见闻是震惊,那京城的一切,就是神迹。
街道宽阔得能并排行驶八辆马车,两侧是三层高的砖石楼房,家家户户窗户上都镶着透明的玻璃。
穿着统一校服的半大孩子们,背着布书包,嬉笑着跑进一栋挂着“京城第一公学”牌子的建筑里。
路边,有穿着制服的人在清扫街道,还有专门的公共厕所,里面干净得能当饭厅用。
巴赫走进一家酒楼,伙计端上来的菜单,是一张印刷出来的纸。
纸上的字迹清晰,还配着简单的插图。
“这是……”
“客官,这是今日的《京城日报》。”伙计笑着解释,“您翻到背面,就是咱们酒楼的菜单。报纸您看完可以带走,五文钱一份,童叟无欺。”
巴赫花钱买下了那张纸。
头版头条,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论蒸汽机在矿业领域的应用前景——皇家科学院最新研究成果报告》。
下面还有“内阁通告”、“粮价指数”、“西域风情录”等各种栏目。
巴赫不认识“蒸汽机”是什么,但他认识字。
他看着满报纸的新鲜词汇,看着那些讨论国家大事的文章,手心冒出了汗。
这个国家,已经不是他印象中那个腐朽、衰败的中原王朝了。
这是一头……苏醒的巨兽。
“伙计,我问你。”巴赫叫住伙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们的皇帝,是神仙吗?”
伙计闻言,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自豪笑容。
“咱们的皇帝啊,就是个吉祥物,每天的工作就是盖盖章,接见一下外宾。”
“那……那是内阁?”
“内阁首辅李大人他们是厉害,可他们也是听人办事的。”
伙计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咱们新朝能有今天,全靠一个人。”
“谁?”巴赫追问。
“圣人导师。”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一种魔力。
伙计说出口的时候,整个嘈杂的酒楼,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邻桌的几个读书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甚至连柜台后算账的掌柜,脸上都露出了相似的,混杂着崇敬、感激与一丝哭笑不得的复杂神情。
“圣人导师……”巴赫喃喃自语,“那这位圣人,如今在何处?是在皇宫里,还是在内阁?”
这个问题,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那伙计摊了摊手,笑道:“谁知道呢?有人说他云游四海去了,有人说他躲在哪个山沟里研究学问。五年前,圣人把天下事都安排妥当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谁也找不着。”
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传说。
一个活在每一个新朝百姓口中,却又不存在于任何官方名录里的影子。
巴赫彻底糊涂了。
开创了一个如此伟大的时代,却不取走最高的权力,反而玩起了失踪?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
夜幕降临,酒楼正中的高台上,一个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全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巴赫也要了一壶酒,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
那说书先生讲的,正是《圣人导师传奇》。
他从曲辕犁讲到积竹法,从北境大捷讲到新政改革,讲得是口沫横飞,听得满堂喝彩。
巴赫听着那些他白天见过、经历过的事物,从说书先生嘴里变成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终于,故事讲到了最后。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当年天坛之上的场景,将声音提到了最高。
“……那一日,天坛之上,风雪之中,文武百官,万民俯首,高举传国玉玺,请圣人登基!”
“可咱们的圣人导师,他做了什么?”
先生卖了个关子,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然后,他猛地一拍醒木,声如洪钟!
“只见他拿起一个铁皮喇叭,对着天下人,发自肺腑地呐喊——”
“‘这活儿,狗都不干!’”
“噗——”
巴赫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满堂宾客,却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不敬。
满满的,都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与亲近。
说书先生看着满堂的笑脸,也笑了。
他收起折扇,用一种悠然的语调,为今天的故事做了最后的总结。
“各位,天下人都想坐上那把龙椅,当个皇帝。”
“唯有咱们的圣人,他只想当个凡人。”
“所以啊,他成了比皇帝,更伟大的存在。”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巴赫坐在角落里,看着这群笑着,鼓着掌的人们,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通透。
……
镜头缓缓拉高,越过灯火辉煌的京城,越过星罗棋布的城镇,越过阡陌纵横的田野。
一直向南,再向南。
在一处山清水秀,鸡犬相闻的小村庄里。
村头最大的一棵老槐树下,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人,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摇椅上。
他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轻轻搔着趴在他腿边打盹的一条大黄狗的下巴。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爹!娘喊你回家吃饭啦!”
年轻人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知道了。”
他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发出一阵舒坦的“噼啪”声。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牵起女儿的小手,慢悠悠地,向着不远处那座升起袅袅炊烟的小院走去。
大黄狗摇着尾巴,紧紧跟在后面。
岁月静好,一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