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城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铁锈、马粪和兴奋的味道。
校场上，士兵们吼声震天，一队队地操练着，磨刀石摩擦刀刃的“唰唰”声，几乎从未停过。
整个北境，像一架上满了弦的巨型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嘎吱作响，只等着一声令下，就朝着南方碾压过去。
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却不见了。
帅府的议事厅里，赵铁骨和慕容骁对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已经研究了不下八百遍，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
“大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赵铁骨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跳了起来，“这都三天了！三天了！他把自己关在城西那个破工坊里，不升帐，不议事，就跟一群泥瓦匠木匠混在一起！”
慕容骁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是有些奇怪，我派人去问过，只说是在造一种‘新式武器’。”
“新式武器？”赵铁骨的嗓门更大了，“造武器不去铁匠营，跑去跟泥瓦匠玩泥巴？他娘的，难道大人要用泥巴蛋子去砸京城吗？”
两人正嘀咕着，狗剩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赵将军，慕容将军，侯爷……哦不，大帅让你们去一趟西城工坊，说……说武器造好了，让你们去开开眼。”
赵铁骨和慕容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困惑。
他们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赶到了西城工坊。
一进门，两人就愣住了。
工坊里没有想象中的炉火冲天，也没有震耳欲聋的打铁声。
几十个工匠和文书，正围着几排长长的木架子，一个个神情亢奋，像是中了邪。
林凡正蹲在一堆小泥块前面，手里拿着个小镊子，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样子，不像个统帅千军的王爷，倒像个准备斗蛐蛐的败家少爷。
“大人！”赵铁骨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看了一眼那堆比麻将还小的泥块，“这就是你说的‘新式武器’？这玩意儿能干啥？打鸟吗？”
林凡抬起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身。
“老将军，别急嘛。磨刀不误砍柴工。”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指着那些木架子，“来，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降维打击。”
一个老工匠，在林凡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刷满了墨的木板，将一张白纸覆盖在上面，然后用一个滚子轻轻压过。
纸张揭开。
一篇字迹工整、墨色均匀的《讨贼檄文》，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
赵铁骨和慕容骁都瞪大了眼睛。
这不稀奇，雕版印刷嘛，他们都见过。
可接下来的一幕，就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只见几个工匠飞快地将木板上的那些小泥块取下，按照另一张稿子，迅速重新排列组合，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又一块崭新的印版排好了。
刷墨，覆纸，滚压。
一张内容完全不同的《告天下士子书》，又印了出来。
“这……这……”赵铁骨指着那些可以随意移动的泥活字，舌头都打了结，“这些字……是活的？！”
“没错。”林凡得意地拿起一个烧制好的胶泥活字，在手里抛了抛，“只要字做得够多，理论上，我们想印什么，就能印什么。想印多快，就能印多快。”
他看向旁边堆积如山的纸张，和几十个正在飞速排版的工匠。
“一个熟练的工匠，一天能排七八个版。我们这里有十几个印刷台，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倒，你们算算，一天能印多少张？”
慕容骁倒吸一口凉气。
他快速心算了一下，得出的数字让他头皮发麻。
那是一个足以用纸把燕云城都埋起来的天文数字！
“大人，您……您这是要干什么？”慕容骁的声音都在发颤。
林凡笑了。
他走到赵铁骨身边，拍了拍老将军的肩膀，悠悠地说道：“老将军，刀剑只能征服人的肉体，让别人怕你。”
他随手拿起一张刚刚印出来的，图文并茂的宣传单。
那上面，用最简单的线条，画着一个胖娃娃，抱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白面馒头，笑得合不拢嘴。
旁边配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跟着林帅，顿顿饱！
“而这些小纸片，”林凡晃了晃手里的传单，“能征服人的心，让别人信你，跟你走。”
“从今天起，我们的战场，不止在北境，更在天下人心！”
林凡随即召集了所有的文书，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动员大会”。
他叉着腰，活像个指点江山的菜市场霸主。
“都听好了！咱们现在要写的东西，不是给皇帝老儿看的，是给天下老百姓看的！所以，那些之乎者也的玩意儿，都给我收起来！”
他指着一个年轻文书：“你，负责写给那些不识字的大老粗看的。记住，字越少越好，图越大越好！就给我画！画大块的肉，画装满粮食的粮仓，画一家人穿着新棉袄围着火炕！标题就给我往俗了写，《跟着林帅有田分》、《北境新政就是好》，怎么顺口怎么来！”
他又指向另一个中年文书：“你，笔杆子硬，负责骂人！就逮着首辅张居正那条老狗骂！把他贪了多少钱，害了多少人，干了多少缺德事，都给我编成段子，编成朗朗上口的三字经！要让三岁小孩都知道，京城里有个大坏蛋叫张居正！”
最后，他看向一个年纪最大的老秀才。
“老先生，您德高望重，负责写给天下读书人的。调子要起高一点，咱们不叫造反，叫‘清君侧，行新政’！咱们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是为了重开天地，是为了给这腐朽的大夏朝，换一个新的活法！”
一番话说下来，所有文书都听得热血沸腾，一个个摩拳擦掌，感觉手里的笔，比刀剑还锋利。
几天后。
无数的“思想武器”，从燕云城的印刷作坊里，源源不断地流出。
它们被藏在运送食盐的马车夹层里，被塞进贩卖布匹的货箱底部，被游侠儿卷成一卷揣在怀里，被行脚商混在杂货里。
如同一场无声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洒向了整个大夏王朝的腹地。
……
中原，青州府。
大旱了三个月，地里的庄稼都干成了枯草。
农夫王二麻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眼冒金星。
他靠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眼神空洞地看着官道，想着要不要干脆去县城里卖了自己七岁的闺女，好歹能换几口吃的。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一队插着“林氏商号”旗帜的商队，从他身边经过。
一张纸片，被风吹着，打着旋儿，落在了他的脚边。
王二麻子麻木地捡了起来。
他不识字。
但他看懂了上面的画。
画上，一个和他一样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农夫，正站在一片金黄的麦田里，麦穗比人还高。农夫的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图画的角落里，还有一幅小画。
画着一个官吏，正毕恭毕敬地将一袋粮食，送到农夫手里，嘴里还说着什么。
王二麻子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
他把那张粗糙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了怀里，贴着胸口。
然后，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县城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北方。
他那双被饥饿和绝望填满的，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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