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的日子,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安国伯的府邸还没来得及住热乎,林凡就成了京城最忙碌的过客。
军需总造司里,机器的轰鸣声一刻未停。
林凡背着手,像个监工头,身后跟着一脸紧张的三皇子李玄和已经颇有几分管事模样的林泽。
“殿下,这牌子还是您的,新来的那位钱大人,让他坐最大的那间屋子,每天给他上最好的茶。”林凡指了指那间被他当成办公室的屋子,“让他看账本,让他视察,让他写报告给父皇,都行。”
李玄皱着眉:“那你这不等于把家底都送人了?”
“送?”林凡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脑袋,“图纸在我这儿,核心的工匠是我的人,生产计划和原料采购都捏在我堂弟手里。他能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他看到的。”
他转头拍了拍林泽的肩膀,后者立刻挺直了腰杆。
“阿泽,你小子机灵,账目和采买你继续盯着。记住,咱们这摊子,一根钉子都不能出差错。谁敢伸手,先跟殿下说,殿下要是懒得动手,就写信给我。”
林凡掂了掂腰间那柄崭新的尚方宝剑,剑穗晃了晃,带着一股子凉气。
“我这把新剑,正愁没地方试试锋口呢。”
林泽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满是崇拜和干劲。
林凡又走到王头跟前,这位老师傅正带着一群徒弟,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枚滚珠轴承。
“王头,手艺别藏着,新人尽管教。”
王头一愣,有些不舍。
“但是,”林凡压低了声音,“炼‘神钢’的火候,还有这滚珠的热处理法子,烂在肚子里。谁问,就说是我托梦给您的,玄之又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王头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茅塞顿开,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伯爷放心!老朽懂了!这就是祖师爷赏饭吃,旁人学不来!”
安排好了一切,林凡感觉自己像是交代后事的土财主。
京城这盘棋,他暂时不能下了,但棋盘上的子,他一颗都不能丢。
离京前夜,天香楼。
还是那个熟悉的雅间,李玄包下了整层楼,为林凡践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玄端着酒杯,脸颊微醺,眼神里满是感慨。
“林凡,说真的,我到现在都觉得跟做梦一样。”
他指着林凡,“几个月前,你刚到京城,还是个谁都能踩一脚的穷酸举人。现在呢?安国县伯,北境经略使!你小子,是坐着你那四轮车飞上天的吧?”
林泽也喝得有点多,壮着胆子搭腔:“是啊,堂哥!我还记得你刚来时跟我说,就想在京城买个大宅子,天天躺着当咸鱼。您看看您现在,这哪是咸鱼啊,这是条要去北海翻江倒海的蛟龙!”
“哈哈哈!”李玄大笑,“说得好!他就是全天下最能折腾的一条咸鱼!”
林凡也笑了,一口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烧起一团火。
记忆像是被这团火点燃的画卷,一幕幕在眼前展开。
他想起了初见张居正时的压抑,想起了在营造总局被百般刁难的窘迫,想起了发行官债时满朝文武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也想起了御前赛马时,那辆四轮车碾压全场的畅快,想起了金銮殿上,皇帝说出“林凡一人,可抵十万雄兵”时的那份激荡。
恍如一梦。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雕花的木窗。
腊月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沫子,扑面而来,让他滚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是京城的万家灯火,如同一片璀璨的星海,繁华得让人迷醉。
这里是权力的中心,是名利的漩涡,是无数人穷尽一生想要攀上的巅峰。
而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往那片冰天雪地、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
李玄也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父皇他……是怕你功高震主,也是怕你和我走得太近。”李玄的声音低沉下来,“把你扔到北边,既是利用你的才能,也是一种敲打和制衡。你……心里别有怨气。”
“怨气?”林凡笑了,他伸手指着脚下这片繁华。
“殿下,您觉得这里是什么?”
“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是大业的心脏。”
“不。”林凡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一枚黑子,在指尖轻轻转动。
“这里是棋盘。”
他看着李玄,眼神里没有丝毫被流放的失落,反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
“棋盘虽好,可终究是别人的。棋子再厉害,也跳不出这方寸之地。”
他猛地一收手,将那枚棋子紧紧攥在掌心。
“父皇以为,他给了我一片荒芜的牢笼。可在我看来,他给了我一片,可以亲手打造棋盘的江山。”
“他要我做一柄镇守国门的剑,可以。但一柄绝世好剑,需要有自己的剑鞘,需要有源源不断的铁矿,需要有一座能将它锻造得更锋利的火山。”
“那七州之地,就是我的火山。”
李玄呆呆地看着他,心头巨震。
他忽然明白了。
皇帝以为自己下了一步绝妙的棋,却不知道,他亲手将一头最难掌控的猛虎,放归了山林。
对林凡而言,离开京城,不是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
次日,清晨。
雪下了一夜,整个京城银装素裹。
十里长亭外,枯树琼枝,天地间一片苍茫。
林凡换下了一身锦衣,穿着一身方便骑行的黑色劲装,跨在一匹神骏的黑马背上,更显得身姿挺拔。
没有百官相送,没有仪仗开道。
来为他送行的,只有李玄和林泽。
“拿着。”李玄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还有一个雕刻着龙纹的令牌,“钱你路上用,这令牌,关键时候,能调动我在北方的几处暗桩。”
林泽的眼睛红红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哥,这是我让王婶给你烙的饼,你路上饿了吃。”
林凡接过饼,又推回了令牌。
“殿下,你的暗桩,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到了我的地盘,要是还得靠您的人,那我这经略使也太窝囊了。”
他冲两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行了,都回去吧,大冷天的,别冻着。”
他调转马头,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驾!”
一声清喝,黑马四蹄翻飞,踏着积雪,向着茫茫的北方官道疾驰而去。
李玄和林泽站在风雪中,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地平线上的一个墨点。
林凡没有回头。
他打马入风雪,身后是京华一梦,身前是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