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总局的工坊里,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桐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几十名膀大腰圆的工匠,光着膀子,浑身汗水在油灯下闪着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此起彼伏。
林凡穿着一身干净的常服,站在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面前,摆着一辆刚刚完工的制式双轮马车。
车轮巨大,车身简陋,一根粗大的硬木轴,直愣愣地连接着两个轮子。
“王头。”
林凡喊了一声。
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但筋骨依旧结实的老工匠,连忙放下手中的斧头,小跑了过来。
“大人,您吩咐。”
这位王头是工坊的总把式,一手木工活,在整个京城都排得上号。
“我问你,这车,最多能拉多少斤?”林凡指着那辆双轮车。
王头擦了擦额头的汗,自豪地挺起胸膛:“回大人,这可是咱们局里最好的料子,手艺最精的师傅打的!拉个八百斤,跑个百十里路,绝没问题!”
“那要是拉一千斤呢?”
王头的笑容僵了一下:“一千斤……也能拉,就是……就是走不快,车轴也磨得厉害,跑不了多远就得大修。”
“再多呢?”林凡追问。
“再多……”王头苦着脸,连连摆手,“再多可不行了,大人!车轴会断,马也拉不动啊!这车就这么大能耐,没法子。”
林凡点了点头,又指着车轮问:“转弯呢?要是路窄,转个急弯,方便吗?”
“嗨,您说笑了。”王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就俩轮子,马头一掰,屁股一甩,不就过去了?哪有什么方不方便的。”
林凡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顶级技术水平。
载重小,稳定性差,转弯全靠甩。
靠这种东西把几十万大军的粮草运到千里之外的雁门关,简直是拿人命在填。
“王头,我让你试着造的四轮车,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王头的脸色更苦了,他指了指工坊角落里一个被遗弃的怪物。
那是一辆有着四个轮子的车架,看上去笨重无比。
“大人,您瞧。”王头领着林凡过去,“按您的吩咐,咱们造出来了。可这玩意儿,它……它走不了道啊!”
一个年轻工匠不服气,跳上车辕,使劲拉动缰绳。
拉车的两匹马嘶鸣着,奋力向前。
车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直线,还算平稳。
可当那工匠试图让马车转弯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前面的两个轮子,仿佛是死对头,一个想往左,一个还梗着脖子往前。
整个车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马匹被这股巨大的阻力憋得直刨蹄子,就是转不过那个弯。
“大人,您看!”王头一拍大腿,“不是没人想过四轮,安四个轮子是稳当!可它转不了弯啊!两个前轮互相较劲,硬掰过去,车轴非断了不可!”
周围的工匠们也纷纷点头,看向那个失败品的眼神,充满了理所当然。
“是啊,这玩意儿只能走直线。”
“几百年前就有人试过了,根本行不通。”
林凡看着那个笨拙的四轮车,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笑了起来。
他要的,就是这个失败的样品。
“拿纸笔来。”
王头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找来了上好的宣纸和一根烧好的炭笔。
在所有工匠好奇的注视下,林凡将宣纸铺在一张干净的木板上,提笔便画。
他画的不是山水,不是花鸟。
而是一堆谁也看不懂的线条、圆圈和奇怪的几何图形。
工匠们伸长了脖子,围在周围,一个个看得是满头雾水。
“这……画的是啥?”
“像是个螃蟹?”
“不对,你看那几根杆子,连来连去的,什么玩意儿?”
王头也看不懂,但他没敢出声,只是死死盯着林凡的笔尖。
他发现,这位年轻的侍郎大人,在画这些鬼画符的时候,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笔下的那张图。
林凡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
他脑海里,系统的三维蓝图清晰无比。
他要解决两个核心问题。
第一,转向。
第二,减摩。
很快,一张结构复杂的图纸,完成了。
“好了。”林凡放下炭笔,吹了吹纸上的浮灰。
“王头,照着这个,给我造出来。”
王头凑上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图,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迷茫,最后变成了呆滞。
图纸上,前轴的位置,被一个由四根长短不一的连杆组成的梯形结构所取代。
而每一个车轮的轴心处,都画着一个大圈套着一个小圈,中间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圆珠。
“大人……”王头指着那个梯形连杆,嘴唇都在哆嗦,“这……这是什么?杆子不固定,车轮子一跑,不就散架了?”
他又指着那些小圆珠,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还有这些珠子,放在轴里头?这……这怎么转得动啊?不是添乱吗?”
“天方夜谭!简直是天方夜谭!”一个资格很老的铁匠师傅忍不住喊了出来,“轴就该是实心的,轮子套上去,抹上猪油,才能转!往里头塞一堆铁弹子,那不全卡死了吗!”
质疑声,此起彼伏。
他们都是干了一辈子活计的老手艺人,林凡图纸上的东西,彻底颠覆了他们几十年来的认知。
这已经不是造车了,这是在胡闹。
“都别吵了!”
林凡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工坊瞬间安静下来。
他看着一张张充满怀疑的脸,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
跟他们解释阿克曼转向梯形原理?跟他们科普滚动轴承如何将滑动摩擦变为滚动摩擦?
那才是对牛弹琴。
“王头,给我找几块小木料,几根竹签,还有一把小刀。”
林凡决定,用他们能看懂的方式,给他们上一堂来自一千年后的物理课。
很快,材料备齐。
林凡席地而坐,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动手。
他没有再看图纸,所有的结构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削、切、钻、磨。
他的动作不快,但精准无比。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巴掌大小的简易车架模型,出现在他手中。
他将模型放在地上,轻轻一推,它能走直线。
然后,他捏住模型前面的一根小小的连杆,轻轻一拨。
奇迹,发生了。
所有工匠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模型。
只见模型前面的两个轮子,竟然真的同步转了向!
而且,内侧的那个轮子,转过的角度,明显比外侧的轮子要大一些!
林凡推着模型,让它转弯。
那模型划过一道无比顺滑、无比流畅的弧线,没有丝毫的卡顿和别扭。
“这……这怎么可能?”
“两个轮子……竟然会自己调整角度?”
工匠们揉着自己的眼睛,以为是眼花了。
这完全违背了他们的常识!
林凡没有停下,他拆掉模型的一个轮子,露出里面用竹签做的简易轮轴。
他把轮轴插进车架的孔里,转了转,很涩,转几圈就停了。
“你们看,这就是你们现在的车轴。”
然后,他从一个小布袋里,倒出十几颗用黏土搓了晒干的小圆球。
他将这些小圆球,小心地塞进轮轴和孔洞之间的缝隙里,再把轮子装回去。
他对着那个轮子,轻轻吹了一口气。
“呼——”
轮子,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飞速地旋转起来!
而且一转,就停不下来!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整个工坊,落针可闻。
所有工匠,包括王头在内,全都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
他们的呼吸都停滞了,目光死死地黏在那个疯狂旋转的轮子上。
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那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进入了“神迹”的领域。
滑动摩擦和滚动摩擦之间的天壤之别,以一种最粗暴、最直观的方式,狠狠地冲击着他们的世界观。
许久,许久。
“扑通!”
王头,那个德高望重,受所有工匠敬仰的总把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林凡面前。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要去触摸那个模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器物,他不敢亵渎。
“大人……”
王头的老泪,夺眶而出,声音嘶哑而虔诚。
“大人……您……您是鲁班爷在世,是……是神仙下凡啊!”
他重重地,对着林凡磕了一个响头。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老朽该死!”
他身后,所有的工匠,全都醒悟过来,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之前所有的质疑、不解、嘲讽,此刻全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和敬畏。
他们看向林凡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年轻的上官。
而是在看一尊,活生生的神。
林凡被这阵仗搞得有点尴尬,连忙扶起王头。
“行了行了,都起来,我不是神仙,只是读的书比较杂而已。”
他拿起那张图纸,拍了拍。
“现在,还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吗?”
“不!不敢!”王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是神图!是天工造物之图!”
林凡笑了笑,指着图纸上那个滚动轴承的剖面图。
“技术上的问题,解决了。但现在,有了一个新问题。”
他的手指,点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圆珠上。
“这些珠子,还有那个转向连杆的关键部件,都需要用最好的钢来打造。要又硬,又耐磨,差一点都不行。”
他抬起头,看向工坊之外,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
“而咱们大业最好的精钢,都由一个地方掌管着。”
“兵部。”
王头的脸色,瞬间变了。
京城谁不知道,当今的兵部尚书,是内阁首辅张居正,最得意的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