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顾问府那边突如其来的“贵客临门”不同,钱家大宅的门,已经很久没有被敲响过了。
曾经车水马龙的府邸,如今只剩下萧瑟的秋风,卷着枯叶在空旷的庭院里打转。
每一阵风声,都像是对这座宅子最后的嘲讽。
书房内,钱伯立枯坐着,整个人仿佛都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具空洞的皮囊。
他面前的紫檀木书案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暗红色血迹,那是他前几日吐出的心血。
一个老管家颤巍巍地走进来,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生怕惊扰了这屋里的死气。
“老爷……”
管家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城西……城西那最后的三百亩祭田,也……也出手了。”
“买家,还是林家商会。”
钱伯立的眼皮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转向管家,里面空无一物。
祭田。
那是一个家族最后的脸面,是供奉列祖列宗的根。
现在,根也没了。
他没有再吐血,因为身体里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血可以吐了。
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
偌大的书房,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不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他钱家在南阳府经营百年,人脉通天,富甲一方。
怎么就因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黄口小儿,在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就落得个家破人亡、祖业尽丧的下场?
他想不通。
越想不通,那股深入骨髓的恨意就越是像毒藤一样,死死缠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人名,突然像一道微弱的火花,在他几近熄灭的脑海中亮了一下。
远在京城的,一个出息了的远房侄孙。
钱理。
听说,如今正在当朝内阁首辅,张居正张大人的门下,做一名幕僚。
虽然官职不高,但那是首辅的门下!
是天底下权势最盛的地方!
这道火花,瞬间点燃了钱伯利眼中最后的疯狂。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因为动作太急,险些摔倒。
他扶住桌案,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找到了复仇路径的、病态的亢奋。
“来人!”
他嘶哑地吼道。
“备笔墨!”
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看到自家老爷那副仿若厉鬼回魂的模样,吓得一哆嗦。
钱伯立一把推开他,亲自冲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
他将变卖祖产换来的、最后一箱金条推到一旁,又从箱底摸出几张薄薄的银票。
这是他最后的本钱。
是他用来发动最后一搏的赌注。
他提起笔,手抖得厉害,饱蘸浓墨的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丑陋的墨点。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
他要写的,不是一封求救信。
而是一把刀。
一把能在千里之外,精准捅进林凡心脏的、淬了剧毒的刀!
“罪臣钱宏族叔钱伯立,泣血叩禀天听……”
他落笔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他的怨气和毒血写成的。
在这封被他命名为《南阳妖人录》的信里,林凡不再是那个挽救南阳于水火的英雄。
而是变成了一个包藏祸心、沽名钓誉的旷世巨骗。
“……其人来历不明,自称‘农神’,实则妖术惑众。所谓‘新式筒车’,不过是其从古籍中翻出的旧物,窃为己有,欺上瞒下……”
“……所谓‘蝗灾预警’,更是弥天大谎!此人早已勾结邪教‘白鸭会’,暗中散播妖言,制造恐慌。臣大胆揣测,此次蝗灾之所以独南阳府爆发最烈,或与此獠暗中施法,引蝗为祸,再故作姿态出手‘救灾’,以窃取功名有关……”
写到这里,钱伯立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他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他也不在乎。
他只需要给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一个他们最想听到的“真相”。
一个能解释为何天下皆灾,独南阳能存的,“合理”的解释。
不是天不公,也不是官员无能。
而是南阳府,出了一个妖人!
他将“亩产万斤”的红薯,描绘成一种能快速耗尽地力的“妖植”,一旦推广,不出三年,整个大业皇朝的土地都将化为寸草不生的废土。
这,才是动摇国本的阳谋!
信的最后,他附上了林泽如何用卑劣手段,巧取豪夺,在短短十日之内,吞并他钱家百年基业的“罪证”。
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林凡仗着“总顾问”的虚名,与知府孙瑞官商勾结,打压异己,鱼肉乡里。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煽动性,每一句话都指向一个结论——林凡,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孙瑞,是助纣为虐的昏官。
当最后一笔落下,钱伯立整个人都虚脱了,汗水浸透了衣背。
他看着这封凝聚了他所有恶毒与心机的信,脸上露出了病态的笑容。
他扶着桌子,低声嘶吼,那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诅咒。
“林凡……”
“你在南阳府是神,到了京城,我要让你变成一个无人相信的鬼!”
他用火漆将信和银票仔细封好,叫来最心腹的家仆,将那箱金条也一并交给他。
“星夜兼程,送往京城首辅张大人府上,亲手交给钱理!”
“告诉他,这是钱家……最后的希望!”
……
数日后,天盛城。
夜色深沉,首辅张居正的府邸,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书房内,灯火如豆。
面容阴鸷的中年幕僚,正将一份从南阳府加急送来的密信,恭敬地呈给闭目养神的张居正。
“大人,这是南阳钱家送来的,指名给钱理的信。”
张居正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对于一个覆灭的地方豪族,他没有半分兴趣。
幕僚却躬着身子,继续说道:“属下斗胆,拆开看了。里面的内容……与我等正在调查之事,息息相关。”
张居正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寒意。
幕僚将那封《南阳妖人录》展开,低声念诵着里面的内容。
他念得很慢,语气平稳,可那一个个恶毒的词汇,却让书房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当听到“勾结邪教”、“引蝗为祸”、“妖植耗尽地力”这些字眼时,张居正那一直轻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没有全信。
但他也无需全信。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份东西,有没有用。
而眼前这份来自“本地受害者”的血泪控诉,简直就是一把为他量身定做的刀!
它完美地印证了他对林凡这个“异数”的所有担忧和猜想。
来历不明,手段诡谲,不受控制,潜在威胁巨大!
“呵。”
张居正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从幕僚手中,接过了那封薄薄的信纸,就像接过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
他将信纸随手放在桌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望向窗外的无边黑暗,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名叫林凡的年轻人的结局。
“传话下去。”
他的声音,像一块在寒冬腊月里冻了三天三夜的冰。
“以此为据,拟一份奏疏。”
“明日早朝,联络御史台,一并呈上。”
“就弹劾南阳知府孙瑞失察,纵容妖人林凡祸乱地方,请陛下下旨,将此二人……一并革职,押送进京,明正典刑!”
他要的,不是调查。
而是定罪。
在皇帝对那个林凡的好奇心,发酵成真正的欣赏之前,就用雷霆手段,将这颗不稳定的棋子,从棋盘上彻底抹去。
幕僚心头一凛,躬身领命。
“属下,遵命!”
他倒退着走出书房,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同一片夜空下,两股看不见的暗流,正从天盛城的不同方向,以南阳府为目标,急速汇聚。
一股,是三皇子李玄派出的、带着美酒、肥鸭和善意的招揽队伍。
另一股,则是首辅张居正发出的、带着构陷、罪名和杀机的夺命奏疏。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南阳府,甚至搅动大业朝堂的巨大风暴,已然成型。
而风暴的中心,那个刚刚弹起来,准备执行系统“紧急避险任务”的林凡,对此,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