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城的夜,被一股无声的暗流彻底搅乱了。
白日里金銮殿上那一声雷霆龙怒,余威至今未散。
东宫。
此地与皇城别处的死寂截然不同,宫灯高悬,烛火通明,将每一寸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一名身着月白常服的青年,正负手立在一幅铺满整面墙壁的疆域图前。
他面容英朗,剑眉斜插入鬓,一双眸子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此人,正是当今天子最为倚重,权柄日盛的三皇子,李玄。
他身前,一名吐息悠长的黑衣人单膝跪地,嗓音平直,不带半分波澜,正将一份从南阳府传回的密报娓娓道来。
这份情报,比白日里孙瑞那份奏疏,要详尽百倍。
“……此人名为林凡,行事……不走寻常路。”
“他那治蝗之法,初看荒唐,实则环环相扣。先以鸭群为饵,聚蝗;再以深沟为阱,困蝗;终以烟熏火燎,绝蝗。”
“据报,他管那些鸭子叫‘神兵’,对其吃穿用度,比对府衙的公文上心多了。”
李玄的眉梢动了动,唇边泛起一丝饶有兴致的弧度。
“有意思,说下去。”
“是。”
黑衣人继续汇报。
“蝗灾一平,此人立刻拿出数份重建方略,条理分明,细致到每一条水渠的挖法,每一种农物下种的间距。可一转头,他就跟孙瑞递了辞呈。”
“理由是……救世济民太费神,不如回家养鸭。”
“呵。”
李玄终是没忍住,逸出一声轻笑。
他转过身,从黑衣人手里接过那份厚实的卷宗,目光飞快地扫过。
上面记着林凡推广的新式筒车,记着他吞下钱家产业的雷霆手段,甚至记着他那座“顾问府”里,池塘肥鸭的数目和每日的菜单。
越看,李玄眼中的神采便越亮。
那不是困惑,是猎人瞧见绝世珍禽时的炙热。
一旁侍立许久的心腹谋士,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
“殿下,此人剑走偏锋,乖戾不羁,恐非良才,更像个……江湖骗子?”
“骗子?”
李玄将卷宗轻轻一合,发出一声脆响。
“能骗来南阳府几十万百姓的生路,能骗得遮天蝗群走投无路,能骗得孙瑞那头老狐狸替他摇旗呐喊?”
他踱步至窗边,望着天际那轮残月,声音里透着一股看穿世事的清明。
“人人都喊天下无才,我看,是天下少了发现才具的眼睛。”
“这世上,庸才逐利,贤才求名。”
“而真正的鬼才,他所求的,俗人看不懂。”
李玄的视线,好似穿过了千重山,万重水,落在了南阳府那座不起眼的顾问府上。
“他不要官,不要权,正好说明,他不会被父皇之外的任何人拉拢。”
“他只做实事,只求心安,这种人,才是我推行新政最锋利的一把刀!”
谋士心头剧震,立刻躬身。
“殿下圣明。”
李玄摆了摆手,眼底闪过决断之色。
“此等人物,断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他转回身,对着黑衣人断然下令。
“你,亲自带人去一趟南阳府。”
“记住,掩藏身份,不提朝堂一字。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搞清楚这位林顾问,究竟好哪一口。”
“他好酒?便送去天下独一份的佳酿。他好宅?便在南阳府最好的地界,给他另起一座高楼。”
“他若是真就只爱养那几只鸭子……”
李玄停顿了一下,脸上是势在必得的笑意。
“那就把全天下的名种肥鸭,都给他填进那个池塘里去!”
“本宫要让他晓得,这世上,有我一个懂他的人。”
“是!”
黑衣人领命,身形一晃,便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
同一时刻。
城西,内阁首辅张居正府。
这里没有东宫的灯火璀璨,只有一片能将人骨头都吞没的墨色。
书房里,仅点着一盏孤灯。
豆大的焰心,映着张居正那张沟壑纵横,却不见丝毫老态的脸。
他须发尽白,身形枯瘦,可那双半阖的眼中,却藏着吞噬光线的幽暗。
他面前的桌案上,也摊着一份关于林凡的密报。
字迹,与李玄看过的别无二致。
可他从中读出的意味,却天差地别。
“妖孽。”
良久,张居正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刺骨。
他身侧,一个面相阴沉的中年幕僚,低声应和。
“首辅大人说的是。此子来路不明,手段诡谲,全非圣贤正道。尤其是那‘亩产万斤’的红薯,简直是动摇国本的妖言!”
张居正没接话。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桌面,每一下都敲在人心最紧的那根弦上。
他不在乎林凡是不是妖孽。
他在乎的,是“失控”二字。
一个不受官职捆绑,不为名利驱使,却能翻动一府风云,甚至能拿出“亩产万斤”这种足以掀翻天下田契格局的东西……
这种人,太危险了。
李玄看到的是一把刀。
他看到的,是一场能将整个大业朝这张棋盘都给掀了的风暴。
“孙瑞老迈昏聩,竟许他一个‘总顾问’的虚衔,妄图将这尊邪佛养在南阳府,为他一人所用。”
张居正的嗓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又冷又硬。
“这是在养虎。”
中年幕僚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大人的意思是……”
张居正缓缓抬起眼帘,灯火在他瞳中跳跃,却照不进半分暖意。
“任何无法掌控的力量,皆为祸源。”
他将那份密报,推到幕僚跟前。
“派最稳妥的人去。”
“查他的根底,查他的师承,查他的亲友,查他的一切。”
幕僚心领神会。
“若是查无此人,好似天上掉下来的呢?”
张居正闭上眼,整个人都陷进了身后的太师椅与阴影里。
他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最清楚的回答。
许久,他才再度开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去看看,他究竟是能为我等所用的旷世贤才,还是一个……需要提前抹掉的妖人。”
“属下,遵命。”
幕僚躬身一拜,倒退着退出书房,身影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书房内,重归死寂。
唯有那盏孤灯,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曳。
这一夜,两股分别代表着革新与守旧的意志,从天盛城的心脏发出,化作两队鬼魅般的影子,悄然南下。
他们的目标,是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一无所知,此刻正躺在顾问府院子里,为了究竟是先兑换一个“能自己翻面撒料的烤肉神器”,还是那个“能陪着下棋还不会悔棋的棋灵仙子”而辗转反侧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