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十几骑快马卷起漫天黄沙。
马蹄踏在干裂的地表,砸出沉闷的“哒哒”声。
为首的孙瑞,一张脸在风沙里被刮得没了人色,嘴唇干裂起皮。
越是靠近安河县地界,空气里那股子味道就越是冲鼻。
那不是庄稼熟透的香,更不是乡野的土腥气。
那是一股子焦臭、腥臊与草木腐烂的恶气,混在一起,浓得成了实体,不由分说就往人鼻腔里钻,搅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一个随行的幕僚实在没绷住,猛地勒住马,一头栽到路边,扶着棵枯树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孙瑞没停。
他死死盯着前方。
视野的尽头,一道让他眼皮狂跳的界线凭空出现。
那是一道分割了生与死的线。
线的这头,是无边无际的枯黄,是蝗虫啃光了一切,连地皮都刮薄三寸的绝望。
而线的那头,竟然……竟然有绿色!
那片绿意斑驳破碎,在一片死寂的土黄色里,顽固地撕开一道道口子。
可它终究是绿的!
是活着的颜色!
孙瑞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生疼,连喘气都忘了。
他猛地一夹马腹,整个人不要命地扑向那片绿。
当他冲进张家村地界的一刹那,身下的马自己就慢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一份捷报都来得骇人。
一条深不见底的黑色壕沟,狰狞地盘绕着整个村庄与田野。
沟里,是厚厚一层被烧成焦炭的蝗虫尸骸,还在冒着缕缕黑烟。
田地里,数不清的村民正弯着腰,把一筐筐蝗虫的尸体清出来,挖坑深埋。
成千上万只肚子滚圆的肥鸭,在田埂上大摇大摆地巡视,时不时低头,从泥里啄出一条漏网的蝗虫,姿态悠闲。
这里没人哀嚎,没人哭。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熬过大劫的疲惫,眼神里却烧着一团火,一团灼人的、叫作“希望”的火。
孙瑞翻身下马,双腿一软,险些跪倒。
他扶住马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这片堪称神迹的土地,喉咙里堵着一团烧红的炭,又烫又疼。
“知……知府大人?”
村长张木匠认出了他,吓得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就要跪。
“林……林凡呢?”
孙瑞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人声。
“林大人……他……他刚醒。”
张木匠指了指村口那棵大槐树下。
林凡正靠着树干,端着个粗瓷碗,往嘴里灌寡淡的米汤。
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脸白得吓人,整个人虚得一阵风就能吹跑。
【叮!】
林凡脑子里的系统提示音,还在没完没了地响。
【经检测,宿主本次睡眠质量为“劣质”,深度睡眠时长严重不足,严重违背了“咸鱼躺平”的基本原则。】
【特此发布惩罚性任务:请宿主在半个时辰内,再喝三碗米汤,以补充身体所需能量,为下一次高质量睡眠打好基础。】
“闭嘴。”
林凡有气无力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快步走来的孙瑞。
他没起身,也没行礼,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位南阳府的最高长官,把碗里最后一口米汤喝干净。
孙瑞走到他面前,站定。
四目相对,一个眼神里是翻江倒海的悔与震,另一个,则是看透了一切的疲惫与淡然。
孙瑞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打入“囚笼”的年轻人,再看看他身后那片被他一手保全的土地和百姓。
自己那份奏疏上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化作一记记滚烫的耳光,狠狠抽在脸上。
羞愧、后怕、庆幸、敬佩……
万般滋味在胸口冲撞,最终,只化作了一个动作。
在所有官员、差役、村民惊骇的注视下。
南阳知府,孙瑞,对着靠在树下的林凡,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风尘的便服,然后,深深地、郑重地,弯下了腰。
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本官,代南阳府百万生民,谢过林先生救命之恩!”
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砸得在场所有人心口发颤。
“之前,是本官有眼无珠,刚愎自用,险些将南阳府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林先生之功,当昭告天下!本官……愧对苍生!”
张木匠等人吓得魂都没了,“噗通”一声跪倒一片。
让知府大人行这种大礼,是要折寿的!
林凡却依旧靠着树,他看着孙瑞的后背,轻轻叹了口气。
“孙大人,您这一拜,我可受不起。”
他把手里的空碗递给旁边的林泽。
“您拜我,不如去拜那几十万只鸭子,还有这满地的百姓。”
“能活下来,靠的是他们自己,不是我。”
孙瑞直起身,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眶里竟然有泪光在打转。
他听出来了,对方不接受他的道歉。
“林先生……”
“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林凡打断了他,指了指那些正在掩埋蝗尸的村民。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么多尸体不清干净,用不了几天,瘟疫就会起来,到时候死的人,比蝗灾更多。”
他又指向远处那些从别的村子逃来的灾民。
“还有他们,没了地,没了粮,转眼就是流民。几十万流民一旦生乱,南阳府就真的完了。”
“我需要药材,大量的防疫药材。”
“我需要粮食,能让几十万人活到秋收的粮食。”
“我还需要人手,帮我把这套法子,教给每一个村子。”
他看着孙瑞,眼神平静,却深不见底。
“这些,大人给得了吗?”
孙瑞被问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这个知府,此刻竟窘迫得一个犯了错的学童。
林凡说的每一件事,都一刀一刀,精准地捅在他这个父母官最无能为力的地方。
“本官……本官这就回城,开仓放粮!征调全城药材!”
孙瑞咬着牙,下了死决心。
他对着林凡,再次一拱手。
“先生放心!从今日起,南阳府上下,但凭先生调遣!若有半个不从者,本官……亲手斩之!”
说完,他再不耽搁,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坐骑。
翻身上马,动作决绝。
“回城!”
一声怒喝,十几骑快马调转马头,再次卷起烟尘,朝着府城狂奔而去。
来时仓皇,去时决绝。
……
府衙。
赵康正坐在自己的签押房里,悠哉地品着新茶。
蝗灾闹得再凶,也飞不进这高墙大院。
外头那些泥腿子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他现在就等着孙瑞从乡下灰头土脸地回来,然后递上那份早就备好的弹劾奏章,把蝗灾的罪责,全扣在那个“妖言惑众”的林凡头上。
到那时,林家就彻底完了。
他正盘算着怎么下手侵吞林家的产业,房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赵康吓了一哆嗦,茶水都泼了。
“谁敢放肆!”
他怒喝一声,抬起头,却撞见了孙瑞那双通红的、满是杀气的眼睛。
“孙……孙大人,您回来了?”
赵康连忙起身,挤出一副关切的笑脸。
“乡下情况如何?下官正担心……”
“赵康。”
孙瑞的声音,又冷又硬。
“本官问你,林凡那份关于蝗灾的奏疏,为何会被压下?”
赵康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滴水不漏。
“大人明鉴,当时那林凡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下官也是为了南阳府的稳定着想啊!”
“稳定?”
孙瑞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全是自嘲和暴怒。
“为了稳定,你便瞒上欺下,置百万生民于死地?”
“为了稳定,你便眼睁睁看着飞蝗蔽日,坐视南阳府成人间炼狱?”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稳定’,南-阳-府,差点就没了!”
孙瑞一步步逼近,气势压人。
赵康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官服。
“大人……下官……下官不知您在说什么……”
“不知?”
孙瑞猛地从袖中抽出一份卷宗,狠狠摔在赵康脸上。
“这是钱家商会暗中囤粮,勾结你哄抬粮价,意图发国难财的账本!你还想狡辩!”
赵康看见那账本,整张脸瞬间没了血色。
“来人!”
孙瑞懒得再与他废话,厉声喝道。
门外,两队披坚执锐的府兵冲了进来。
“府丞赵康,罔顾人命,隐瞒灾情,勾结奸商,罪不容诛!”
孙瑞的声音,在整个府衙上空回荡。
“给本官扒了他的官服,打入死牢!即刻抄家!所有同党,一并拿下,严加审问!”
“不!大人!冤枉啊!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
赵康的哭喊求饶,被一块破布死死堵了回去。
两个府兵冲上去,当场就撕扯下他那身二品官服,将他像拖一条死狗般拖了出去。
府衙上下,所有官吏,噤若寒蝉。
他们看着杀气腾腾的孙瑞,都清楚,南阳府的天,要彻底变了。
消息传到钱家府邸时,钱宏正因为粮价暴涨而开怀畅饮。
当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把赵康被捕抄家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