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客房,烛火彻夜未熄。
那块裹着蝗卵的泥土,被林凡双手捧着,极其郑重地安置在桌案正中。
此刻去找孙瑞,不是上策。
空口白牙,只会坐实一个“疯子”的名头。
他需要一份奏疏。
一份字字如刀、证据如山,能砸开孙瑞那只老狐狸城府的奏疏。
“系统,有没有奏报模板?最好是那种‘灾难预警专用版’,能一键生成,自带说服力光环的。”
【叮。】
【经扫描,当前文明谱系无“灾难预警”类官方文书范式。】
【建议:请宿主自行撰写,以情理动人。】
“我情理你个大头鬼!”
林凡骂了一句,认命地铺开宣纸,抓起狼毫。
写这玩意儿,比造筒车还耗心血。
总不能写什么“散居蝗虫因信素集聚,于亢阳高燥之境,变异为群居之态”吧?
孙瑞怕是会当场请个道士来给他驱邪。
他只能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听得懂的语言。
“其一,天时反常。”
落笔千钧。
“今岁入夏,亢阳少雨,河流水位骤降,土地干裂。此非丰年之兆,乃大旱之兆。”
“其二,虫生异象。”
墨锭在砚台里磨开发黑的汁。
他盯着桌上那块泥土,眼前尽是亿万妖魔破土而出的幻象。
“臣于城郊草地,见蝻生异状。其卵非散落,乃聚而成块,其状诡谲,其色褐。剖之,内藏米粒黄卵,密集成簇。此乃古籍所载,蝗灾将起之兆。”
“其三,祸患推演。”
最后一笔,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写下的。
这是整篇奏疏的惊雷,也是最可能让他粉身碎骨的妄言。
“依此推算,待盛夏酷暑至,地温升高,此等亿万虫卵将同时孵化。届时,飞蝗蔽日,所过之处,草木不存。南阳府百万生民,恐遭无粮之劫!”
收笔时,林凡才发觉,内衫早已被冷汗黏在了背上。
墨迹未干,他通读数遍,字里行间,尽是山雨欲来的压迫。
这份奏疏递上去,赌的是南阳府百万生民的命,也是他自己的命。
赢,是救世之功。
输,是万劫不复。
翌日清晨,林凡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将封好的奏疏揣进怀里,绕开所有人,直奔知府后衙,求见孙瑞。
孙瑞的早膳刚用了一半,听闻林凡天不亮就揣着份“十万火急”的奏疏在外求见,捏着象牙箸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挥退下人,将林凡请进了书房。
“林司长,何事如此焦急?”
孙瑞打量着林凡煞白的脸,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林凡一言不发,只将奏疏,连同那方包裹着泥土的手帕,一并奉上。
“大人,请过目。”
孙瑞狐疑地接过,展开奏疏。
书房内,唯有纸页翻动的微响。
孙瑞原本舒展的眉心,随着目光下移,一点点拧紧,最后纠成了一个死结。
当“飞蝗蔽日,草木不存”八个字映入眼帘,他端着茶盏的手腕,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他放下奏疏,沉默良久,才缓缓揭开那方手帕。
看到那块附着着密密麻麻虫卵的泥土,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却没有流露出半分惊乱。
他只是盯着那东西,指节无声地在桌面上敲了敲,一下,又一下。
“林凡。”
孙瑞的声音低沉沙哑。
“此事,干系甚大。”
“大人,下官所言,句句属实!”
林凡的声音透着急切。
“筒车之事,大人亲眼所见。下官从不无的放矢。这虫卵的形态,绝非寻常!若不提早防治,南阳府危矣!”
孙瑞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本府信你。”
这三个字,让林凡紧绷的肩膀稍稍一松。
可孙瑞的下文,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但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下令防治,便要动员全府人力物力,要开仓放粮,甚至……要百姓提前收割尚未成熟的庄稼。”
“这会造成多大的动荡?万一,本府是说万一,蝗灾并未如你所料,本府,如何向朝廷交代?又如何向这南阳百万百姓交代?”
林凡的血都凉了半截。
他懂了。
孙瑞信他这个人,却不敢信他这份关乎身家性命的预言。
“大人,这不是天命,这是规律!”
林凡上前一步,语气恳切。
“就如水往低处流,火往高处烧!如此亢旱,如此密集的虫卵,蝗灾爆发是必然!”
孙瑞缓缓起身,走到窗前,背手而立。
“在本官眼中……”
他嗓音里透出倦意。
“一个足以引发万民恐慌的‘规律’,比那虚无缥缈的天命,要棘手得多。”
他终究是个政客。
一个顶尖的政客,权衡利弊的第一要务,永远是稳定。
“此事,本府需与府衙诸公同议。”
孙瑞转过身,下了决断。
“你先回去。有定论前,此事绝不可外传半句。”
府衙议事厅内,鸦雀无声,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孙瑞将林凡的奏疏传阅一圈,厅内所有官员的脸上,都挂着一副见了鬼的荒唐表情。
“蝗灾?这位林司长莫不是造筒车造傻了?”
工曹的一名官员压着嗓子嘀咕。
“就是,咱们南阳府太平多少年了,哪来的蝗灾。”
“我看,是危言耸听!”
话音未落,队列中,府丞赵康霍然出列。
他前几日刚被孙瑞当众斥责,颜面扫地,此刻正是报复的绝佳时机。
“知府大人!”
赵康声若洪钟,先对孙瑞一拱手,再猛地转向林凡,眼神阴鸷。
“下官斗胆,此人,其心可诛!”
满堂官吏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其心可诛?”
林凡冷眼看他。
“赵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哼!”
赵康发出一声满含鄙夷的冷哼。
“你林凡,凭区区一个筒车,从白身一跃而成新衙主官,好大的风光,好大的前程!”
“可你,不满足!”
“你尝到了甜头,便想再演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这次,你不造东西了,你要‘预言天灾’!”
“先用这骇人听闻的蝗灾之说,将所有人都镇住,再由你这位‘先知’,出面‘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
“到那时,你林凡就不是什么‘水官’了,而是知天命、活万民的‘林青天’!‘林活佛’!”
赵康越说越是亢奋,唾沫星子横飞。
“大人!他这是在赌!拿我南阳府的安危,拿我南阳百万生民的身家性命,做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此等居心,与谋逆何异!”
这番诛心之论,在议事厅内炸开了锅。
一时间,满堂官吏望向林凡的目光,彻底变了味。
先前的惊疑,转瞬成了鄙夷,甚至敌视。
没错,比起那虚无缥缈的蝗灾,赵康这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得多。
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太常见了。
“赵康,你血口喷人!”
林泽站在林凡身后,气得发抖。
林凡却出奇地安静。
他看着这一张张官吏的嘴脸,只觉得荒谬。
承认或许会有蝗灾,意味着要担责,要劳碌,要冒着掉乌纱帽的风险。
而将一切归咎于一个年轻人的野心,则什么都不用做,还能站在高处,同仇敌忾地唾骂几句。
这道题,太好选了。
【叮。】
【检测到群体性认知障碍场景,宿主精神承压。】
【友情提示:蝗灾降临倒计时,43天。】
【请宿主……珍惜最后的平静时光。】
林凡的拳头,在袖中攥得骨节发白。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主座的孙瑞身上。
孙瑞的脸色阴沉,看不出情绪。
他看看慷慨陈词的赵康,看看群情激奋的众官,又看看那个孤零零站着,脊梁却依旧挺直的林凡。
他枯坐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
最后,他开口了,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林凡。”
“你为民之心,本府知晓。但蝗灾之事,尚无确凿实证,不可轻举妄动。”
“你的奏疏,本府留下了。”
“此事,从长计议。”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了几分。
“在本府没有命令之前,任何人,不得再议此事,更不得私下传播,动摇民心。违令者,严惩不贷!”
一锤定音。
赵康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开,成了一个得意的弧度。
他瞥向林凡,目光里满是胜利者的轻蔑。
林凡的上书,那份他用一夜心血写就的预警,沉入了深海。
连个水花都没能溅起。
林凡走出议事厅。
夏日毒辣的阳光打在身上,却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寒意。
他觉得自己可笑透了。
一个拿着末日剧本的先知,在满堂看客眼中,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疯子。
官方这条路,被堵死了。
严严实实。
赵康那张小人得志的脸,还在他眼前晃。
这事,没完。
那个老东西,一定会想方设法,用这件事置他于死地。
“妈的……”
林凡低声骂了一句,抬头望向那片万里无云的天。
天空蓝得有些诡异。
既然官府的路走不通……
那就用我自己的法子,让这满天神佛,满城官民,都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