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信比人快。
三天后,林凡眼窝深陷,在城南工地上打了个哈欠,满嘴都是土腥味。
也就在这时,地平线上滚来一道烟尘,一支队伍正朝着这边急赶。
为首的,正是安河县木匠行当里的一把手,张木匠。
他身后,是十几张熟悉的面孔,全是当初打造积竹犁的老班底。
这群汉子,没拖家带口,只背着吃饭的家什。
一个个晒得跟黑炭头似的,那眼睛里却冒着火。
“林大人!”
张木匠一见林凡,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来,脸上的激动藏都藏不住。
他没问缘由,也没问工钱,只是把手里的斧头往地上一顿,瓮声瓮气地问。
“您说,这次咱们做个啥?”
他身后那群匠人,也是齐刷刷放下工具,直勾勾地盯着林凡。
这股子信任,几乎是盲目的。
因为这个年轻人,曾让他们亲手造出过一次神迹。
林凡紧绷了几天的神经,在看到这群质朴面孔时,终于松了那么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旁边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指了指。
棚里铺了满地粗纸,上面画满了各种怪诞的图形。
“家伙事儿都在这了。”
“跟我来。”
……
城南河边,从此昼夜不休。
那些画在粗纸上的奇诡图形,在张木匠等人的斧凿刨削之下,一件件地,从一堆堆木料中站了起来。
巨大的轮辐、带齿的转轴、成百上千个尺寸毫厘不差的竹筒,还有一套谁也看不懂的传动结构。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每天都有各色人等,在工地外头远远地探头探脑。
有钱家派来的探子,有府衙里等着看笑话的官吏,更多的,是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
“那是个啥玩意儿?跟个大磨盘似的。”
“鬼晓得,听说叫什么筒车,能自个儿把水抽上来,邪乎得很。”
一个钱家商铺的管事混在人群里,对着身边的伙计,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瞧着就是一堆烂木头搭的戏台子,等着吧,等这玩意儿下了水,不出半个时辰就得散架,到时候就有乐子看了。”
风言风语灌不进林凡的耳朵。
他脑子里只剩一件事,完工。
身体里那股强撑着精神的药力正在退潮,他全凭一股气吊着。
他拿起卡尺,仔细校对着一个齿轮的卯榫角度,嘶哑着嗓子对张木匠喊。
“张师傅,三号齿轮的公榫再削薄半厘,必须跟母榫严丝合缝,一点旷量都不能有!”
张木匠眼皮一跳。
精细到“厘”,这要求他做了几十年木匠都没听过。
但他没问一个字,拿起刨子就重新打磨。
就在筒车主体即将完工这天,赵康带着几个府衙官吏,大摇大摆地前来“视察”。
他背着手,绕着那巨大的木制骨架走了一圈,皮笑肉不笑。
“林劝农,辛苦了啊。”
他停在一根巨大的中轴前,伸手指了指。
“本官虽不懂营造之术,但也看得出,这轴承结构……怕是不合常理吧?”
他又指向轮盘上那些精巧的齿轮。
“还有这些个玩意儿,如此纤细,如何能带动这般沉重的轮盘?怕不是一下水,就要被水流冲得稀烂?”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周围每个匠人的耳朵里。
这话,诛心。
叮叮当当的劳作声都小了下去。
张木匠等几个老师傅手上的活计都顿住了,脸上浮起疑色。
林凡抬起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看向赵康,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赵大人放心。”
“散不散架,下了水,便知分晓。”
……
五日后。
南阳府护城河最宽阔的一段,人头攒动。
一座三丈高、两丈宽的巨大木轮,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河岸边,庞大,笨重,透着一股不切实际的荒唐感。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这怪物究竟是骡子是马。
赵康站在人群最前方,身边围着一群同僚,脸上的讥讽毫不掩饰。
他等着。
等着看林凡如何收场,等着看那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怪物,变成一堆被河水冲走的朽木。
林凡站在控制水流的闸门旁,胸膛起伏了一下。
成败,在此一举。
他转头,对着不远处的林泽,和一脸紧张的张木匠等人,点了点头。
随即,他用尽全身力气,转动了闸门的绞盘。
“轰隆!”
厚重的木闸一寸寸升起。
被堵得不耐烦的河水,咆哮着冲出闸口,狠狠撞在筒车下方的叶片上。
“咯吱——”
巨大的筒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
沉重的轮盘,在水流的推动下,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寸。
又一寸。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
“动了动了,跟老牛拉破车似的。”
赵康脸上的笑意更浓。
可那笑意只挂了不到三息,就整个僵住了。
巨大的轮盘,在度过了最初的凝滞后,转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咯吱”的呻吟声,被一种富有节奏的“嘎啦、嘎啦”声取代,那是无数齿轮与卯榫完美咬合、传递力量的声音。
巨大的轮盘,带着无可阻挡的威势,轰然转动!
轮沿上,那上百个竹筒,被依次带入河中,悄无声息地舀满了河水。
然后,它们随着轮盘升起,越升越高。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当第一个竹筒转到最高处,在重力的作用下,筒口自然倾斜。
“哗啦!”
一道清亮的水流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倒入了旁边早已建好的引水渡槽之中!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
“哗啦啦啦——”
无数道水流汇集,形成一股奔腾的水龙,顺着高高的渡槽,朝着远处一片地势较高的干涸农田,奔涌而去!
整个过程,周而复始。
无需人力,无需畜力。
只要河水不绝,这头木制巨兽便会不知疲倦地,将生命之水,送往高处!
河岸边,霎时间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忘了呼吸,忘了言语。
之前那些嘲讽,那些断言,此刻都成了笑话,堵在他们自己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赵康张着嘴,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眼眶,喉咙里“嗬嗬”作响,却挤不出一个字。
一个由木头和竹子组成的神迹,就这么立在他的眼前。
“出水了!出水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从呆滞中醒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
这一声,瞬间炸开了整个河岸。
“天呐!真的出水了!”
“神了!这东西是神仙造的吧!”
“快看!那片旱地,有水了!”
百姓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他们激动地奔走相告,无数人涌向那条新生的水渠,用手接着清凉的河水,脸上是狂喜与敬畏。
“这不是筒车,这是神龙翻车!是林大人请来的神龙在帮我们翻水啊!”
赵康的脸,白得吓人。
他看着那欢呼的人群,看着那不知疲倦转动的巨轮,脚下发软,整个世界都在晃。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在一众同僚或惊异或鄙夷的目光中,拨开人群,狼狈地挤了出去。
就在河岸边的喧嚣达到顶点之时,一阵整齐的甲胄碰撞声压了过来。
沸腾的人群自发让开一条道。
一队府衙仪仗行至近前,旗帜招展。
南阳府知府,孙瑞,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亲临此地。
他停步在河岸边,没看任何人,一双眼睛就那么死死盯着那座正在改变南阳府格局的巨大筒车,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