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门,一关就是三天。
除了小吏每日定时送来的三餐,再无人踏足这方小院。
外头那些等着看笑话的,都当林凡是自知无力回天,索性当起了缩头乌龟。
这三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林凡自己清楚。
“咕咚。”
他将最后一管【精力补充剂】仰头灌下。
带着薄荷味的苦涩液体滚过喉咙,强行驱散了脑中最后一团浆糊。
整整七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
高强度地调用脑中那片浩瀚的知识库,即便是有过体能强化,也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给抽空了。
他双眼血丝密布,脸色毫无血色,唯独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他面前的桌案上,驿馆送来的粗纸铺了满桌,每一张都画满了图样。
一个零件,又一个零件。
一种结构,再一种结构。
从【水力驱动模块】的核心原理,到【齿轮传动模块】的精密咬合,再到【卯榫结构】的古法工艺。
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就在他笔下,从一堆冰冷的理论,逐渐变得清晰,变得可行。
这活儿,可不是简单的照搬照抄。
系统给的是大学课本,他却得在这三天里,把自己活活逼成一个能结合本地材料和工艺,拿出全套施工图纸的总工程师。
“妈的。”
林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低骂一声。
“这哪是开挂,这分明是拿人当牲口使。”
他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骨节发出一阵噼啪脆响。
窗外,天已大亮。
三日之期,到了。
……
府衙大堂。
这里的空气,比三日前还要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各曹官吏一个不落,全杵在那儿。
一个个垂着眼,貌似恭敬,眼角的余光却全跟钩子似的,挂在堂下那年轻人身上。
林凡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衫,身形站得笔挺,谁也看不出他已三日未眠。
府丞赵康第一个蹦了出来,脸上的讥讽是半点也懒得遮掩。
“林劝农,三日之期已到。”
“不知你那份能让我南阳府增产二十万石的‘宏伟章程’,可备好了?”
他刻意咬重了“宏伟章程”四字,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笑。
一个上了年纪的户曹官员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帮腔。
“年轻人嘛,不知天高地厚,总得栽个跟头才晓得回头。”
“说的是啊,一府水利总纲,岂是三天就能画出来的?便是前朝的水部大家,也得亲身勘探数年才敢落笔。”
孙瑞依旧高坐堂上,面无波澜,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只抬了抬手,便止住了堂下所有的议论。
他的视线落在林凡身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凡,呈上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在林凡身上,就等着看他怎么从那空荡荡的袖子里变出一份“章程”来。
林凡,动了。
他没有从怀里掏出任何纸卷,而是径直走向大堂中央最宽敞的那片空地。
他弯下腰,从墙角的火盆里,捡起一根烧得只剩半截的木炭。
满堂官吏,一时都看傻了。
赵康脸色一沉,厉声呵斥。
“林凡!此乃府衙重地,你放肆!”
林凡置若罔闻。
他蹲下身,以大堂平整光洁的青石地砖为纸,用那根黑炭,画下了第一条线。
一条笔直的、精准无误的线。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一个巨大圆轮的雏形,开始在地面上浮现。
堂上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这……这是在干什么?”
“画图?”
赵康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认定林凡是在用这种荒唐的方式,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简直胡闹!来人,把这个藐视公堂的狂徒……”
“让他画。”
孙瑞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份量,硬生生截断了赵康的话。
赵康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一张脸憋得通红。
孙瑞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双锐利的眼,死死锁住地面上那不断延伸的黑色线条。
大堂之内,只剩下木炭划过石板的“沙沙”声。
起初,众人还存着看笑话的心思。
可看着看着,那点心思就没了。
那地上的图形,在林凡手下飞速延展,愈发复杂,愈发精密。
巨大的水轮,轮沿上绑着一个个倾斜的竹筒。
水轮的中轴,延伸出一套他们见所未见的复杂结构。
大大小小的齿轮,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相互咬合。
长短不一的杠杆,连接着不知其名的构件。
每一条线都笔直得骇人,每一处转角都精准得不似人手所为。
最开始的窃窃私语,没了。
挂在嘴角的嘲弄,僵住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从轻蔑,到困惑,最终化为了纯粹的震惊。
他们看不懂。
可即便是外行,也能从那繁复的图形中,嗅出一股严谨到极致的秩序感,一种独属于工匠与算学的冰冷美感。
这绝不是一个少年郎的信手涂鸦。
这是一件……一件他们认知之外的,精密的造物。
当林凡画下最后一个齿牙的轮廓,直起身时,一副占据了半个大堂的巨图,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它静静地躺在地上,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带着一种沉默的、撼人心魄的力量。
林凡扔掉手里最后一小截木炭,拍了拍手上的黑灰。
他转过身,迎着几十道呆滞的视线,声音平静地响起。
“诸位大人,下官拿不出什么宏伟的章程。”
“下官,只有此物。”
他指着地上的图样,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此物,名为筒车。”
“无需人力。”
“无需畜力。”
“只需将它立于河边,借水流自行驱动。”
“水流推轮转,竹筒沉入水中,待升出水面,筒口高于筒底,滴水不漏。随轮转至高处时,筒口自然倾斜,便会将水尽数倒入渡槽。”
“如此循环,昼夜不息。”
“只要河水不绝,便能源源不断地将水提至高处,灌溉良田。”
他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众人心头。
无需人力畜力?
昼夜不息?
自动提水?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东西,彻底掀翻了他们数千年来对水利灌溉的认知!
一直端坐高堂的孙瑞,坐不住了。
他霍然起身,几步走下台阶,竟是直接蹲在了那巨大的图样旁,凑上去细看。
他的手指,虚虚地划过那些复杂的齿轮结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赵康的脸,先是涨红,然后煞白,现在已经是一片铁青。
他想开口驳斥,想说这是痴人说梦,是天方夜谭。
可他盯着地上那副逻辑严密、结构精巧的图,盯着那些他连看都看不明白的传动结构,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场的官吏,哪个不是读过书的?哪个对格物算学一窍不通?
他们或许造不出这东西,但他们看得出,这图……是真的!
图上所有的东西,首尾相连,彼此呼应,竟是一个能自行运转的精巧造物。
“妖言惑众……”
赵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连他自己都觉得虚。
“画得再好又如何?纸上谈兵罢了!谁知做出来是个什么东西?此等奇技淫巧,必然耗费巨大,若是不成,岂非天大的笑话!”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他无法从道理上驳倒林凡,便只能攻击它的可行与耗费。
然而,这一次,不等林凡开口。
孙瑞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看赵康,深邃的眼只是凝视着地上的图,许久没有言语。
大堂里,落针可闻。
良久,他才抬起头,视线重新落在林凡身上。
他再看林凡时,眼里的审视和轻慢已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图纸,本府信了。”
“但赵府丞的话,也有道理。”
孙瑞盯着林凡,一字一顿地问。
“要将它从这地上,变成河边的实物。”
“钱,从何处来?”
“人,又从何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