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河县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热烈。
田间地头，不再是老牛喘着粗气，农人甩着汗珠，一步一挪的沉闷景象。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欢快的喧嚣。
积竹犁轻快地划开泥土，翻涌出的黑色土浪带着清新的腥气。
一个壮劳力，一头牛，一天能翻出的地，比过去足足多了一半。
“驾！驾！好伙计，加把劲！等翻完这几亩地，让你歇个够！”
一个黝黑的汉子，嘴里吆喝着，脸上却全是笑。
他身边的老牛，步伐也轻快了不少，显然这新家伙什，让它也省了大力气。
田埂上，几个歇脚的老农吧嗒着烟杆，看着这番景象，满是感慨。
“真跟做梦一样，这地，啥时候这么好伺候过了？”
“还不是托了林农神的福！俺听说了，那犁，是林农神呕心沥血想出来的，就是为了让咱们这些泥腿子省点力，让牲口多活两年！”
“可不是嘛！林农神，那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渡咱们的！”
“林农神”这三个字，如今在安河县，比县尊大人的名号还好使。
百姓们提起他，眼神里都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和敬畏。
而此刻，这位被万民敬仰的“农神”，正四仰八叉地瘫在农务司新配的躺椅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房梁，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活像个被生活榨干了的咸鱼干。
那张人体工学椅，舒服是真舒服。
可他心里苦啊。
自从那天被万民跪拜之后，他就多了一个要命的毛病。
幻听。
他总觉得，只要自己稍微想偷个懒，打个盹，耳边就会响起那山呼海啸般的“恭迎农神在世”。
那声音，跟催命符似的，吓得他激灵一下就坐起来了，睡意全无。
“系统，我谢谢你啊。”
林凡在心里幽幽地说道。
“你送的这个‘农神’称号，比什么紧箍咒都好使。”
【叮！宿主客气了。能为您打造一个积极向上、万民爱戴的正面形象，是本系统应尽的责任。】
系统的电子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却透着一股子让林凡牙痒痒的“贴心”。
林凡翻了个白眼，决定不跟这个人工智能一般见识。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躺到地老天荒。
……
与林凡的生无可恋不同，县尊李德海这几日，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他亲笔撰写了一份万言详报。
从“以竹代木”的创举，到“标准化生产”的革新，再到积竹犁推广后，安河县春耕效率的巨大飞跃。
他用最华丽的辞藻，将林凡塑造成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农学天才，将安河县的变革，描绘成了一幅足以载入史册的盛世画卷。
当然，在画卷的最后，他也没忘了浓墨重彩地添上自己这位伯乐的英明领导。
这份凝聚了他所有政治期望的报告，被盖上县衙大印，通过最快的六百里加急驿站，送往了上级——南阳府。
南阳府，知府衙门。
知府孙瑞年近五旬，两鬓微霜，一双眼睛里沉淀着官场宦海几十年的精明与审慎。
他正捏着李德海送来的那份报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报告里的辞藻，太过华丽。
描绘的功绩，太过惊人。
“以竹代木，坚逾精铁？”
“效率倍增，成本减半？”
“一月之内，量产百架？”
孙瑞将报告轻轻放下，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每一个字眼，都在挑战他作为一名老成持重的地方大员的常识。
这听起来，不像是下属的功绩汇报，倒像是某个落魄书生写的话本传奇。
可报告后面附上的，安河县今年预估的秋粮税收增长数额，却又是一个实打实的，让他无法忽视的巨大诱惑。
“大人，此事……您怎么看？”
一旁的师爷低声问道。
孙瑞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李德海此人，我了解。他有能力，有抱负，但为人一向稳健，不是个好大喜功、信口雌黄之辈。”
“可这份报告……”
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太过完美了，完美得不像是真的。”
师爷凑近一步，压低声音。
“大人的意思是，这李德海，有虚报功绩的嫌疑？”
孙瑞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是真是假，派个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此事非同小可。
若为真，则是泼天的功劳，他孙瑞作为南-南阳府的最高长官，脸上自然有光，往吏部的考评上添一笔重彩，未来甚至能借此更进一步。
可若为假……
那李德海就是在拿自己的官声和前途开玩笑，他孙瑞也绝不会姑息这种欺上瞒下的行为。
“传周通来见我。”
孙瑞放下了茶杯，语气不容置疑。
周通，南阳府巡查司主事，是孙瑞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为人刚正不阿，最擅长查纠错弊，一双眼睛，毒得能看穿人心。
派他去，最合适不过。
数日后。
安河县的城门外，一队风尘仆仆的官差，护送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缓缓驶入城中。
马车没有在街市停留，径直朝着县衙的方向而去。
县衙门口的衙役，刚想上前盘问，为首的一名差官便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面金字令牌，在他们眼前一晃。
“南阳府公干！速去通报你家县尊大人！”
衙役们看清令牌上的“南阳”二字，吓得腿都软了，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衙门内。
很快，整个县衙都骚动了起来。
李德海正在后堂与主簿商议夏种事宜，听闻府城来人，心中猛地一跳。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这是检验他那份报告成色的时刻，也是决定安河县和他个人未来命运的关键时刻。
李德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整理好官服，快步迎了出去。
大堂之上。
一名身穿巡查司官服的中年人，正背着手，打量着堂内的陈设。
他身材不高，但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身上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凌厉气场。
正是周通。
见到李德海出来，周通只是略一拱手，不卑不亢。
“安河县县令李德海，见过周大人。”
“李大人客气了。”
周通的声音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
“本官周通，奉知府孙大人之命，前来安河县巡查公务。”
他没有半句寒暄，开门见山。
“孙大人对李大人呈报的‘积竹犁’与‘农务改良’一事，甚为关切。特命本官前来，实地核实一番。”
“核实”二字，他咬得极重。
李德海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
“下官明白，周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先到后堂用茶，下官再将详情一一禀报。”
“不必了。”
周通直接打断了他。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穿过大堂，望向衙门之外，那片升腾着人间烟火气的县城。
“李大人，比起听你说，本官更喜欢用自己的眼睛看。”
“现在，就带我去你的农务司。”
“本官要亲眼看看，那神奇的积竹犁，以及你报告里那位……被百姓奉为‘农神’的少年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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