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务司的工坊,如今像一台被上了足油的巨大水车,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转动起来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隆隆声。
选材的,火燎的,压合的,组装的。
匠人们各司其职,流水线上,一架架积竹犁的雏形正在迅速诞生。
这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却像一锅滚油,泼在刘三的心头。
他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钱府的管家昨天又来催了,那双三角眼里的阴狠,让他至今后背发凉。
可他能怎么办?
如今的工坊,简直就是个铁桶。
别说在关键的犁辕、犁壁上做手脚,就连熬胶水那口锅,都有个老师傅拿着木棍,时不时地挑起来看黏稠度,嘴里还念念有词,跟对暗号似的。
那本该死的《标准手册》,就是箍在每个人头上的紧箍咒。
而那几个新上任的“质检员”,就是手持戒尺的阎王。
他们背着手,在工坊里溜达,眼神比鹰还尖,看谁都像看贼。
再不动手,第一批一百架积竹犁就要完工交货了。
到那时,钱家要的不是他的命,而是要他全家的命。
被逼到绝路的刘三,眼睛都熬红了,终于,让他盯上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空子。
销钉。
连接犁辕和犁壁的关键小零件,用硬木削制,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
这活儿简单,不起眼,负责质检的,也只是张木匠手下一个叫小石头的半大徒弟。
刘三的心,重新活泛了起来。
他领了活,专门挑拣了一批木料。
这些木料,表面看没什么,可只要用指甲使劲一掐,就能感觉到内里质地疏松,甚至藏着肉眼极难发现的细微裂纹。
削制的时候,他又动了心思。
每一根销钉,他都有意无意地,比规定的尺寸,短了那么一线。
就一线。
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
他心里冷笑,这等细微的差别,除非拿尺子一根根去量,否则谁能看得出来?
等这些犁下了地,受了力,用不了多久,这脆弱的销钉就会从内部断裂。
到那时,神仙也查不出是他动的手脚!
……
半个时辰后,一筐削好的销钉,被送到了组装区前的检验台上。
刘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负责这道关卡的,正是小石头。
小石头今年才十六,平日里有些怯懦,但做事很认真。
他牢记着师父和林司长的嘱咐,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从筐里随手抓了一把销钉,又从怀里掏出个宝贝。
那是一把黄铜造的小尺,上面刻着细密的刻度,是林司长亲手画了图样,让县里最好的铜匠打的,名叫“卡尺”。
小石头学着用卡尺卡住一根销钉,凑到眼前,眯着眼仔细辨认。
“咦?”
他轻轻“咦”了一声。
好像……是短了那么一点点。
或许是自己眼花了?
他又换了一根,重新测量。
还是短了那么一点点。
小石头有些慌了,他怕是自己学艺不精,用错了这精巧的玩意儿。
他一连测了十几根。
结果,全都一样。
每一根,都比手册上标定的尺寸,短了半毫米左右。
这绝不是巧合!
小石头的手心开始冒汗,他不敢声张,把那把销钉揣进怀里,低着头,快步朝他师父张木匠的休息处跑去。
正在喝水歇气的张木匠,听完徒弟结结巴巴的汇报,眉头一下子就拧成了疙瘩。
他接过那把销钉,又拿过徒弟的卡尺。
只一眼,他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他干了一辈子木匠活,一双手摸过的木头比旁人吃过的盐都多。
这几根销钉一上手,他不仅察觉到了尺寸的细微差异,更摸出了木料质地的猫腻。
太轻浮了。
内里发虚,是放坏了的料子。
这是有人在故意败坏东西!
一股怒火“噌”地就从张木匠的心底烧了起来。
这积竹犁,是林司长的心血,也是他们这群匠人扬眉吐气的宝贝。
谁敢砸他们的饭碗,就是跟他们所有人过不去!
“干得好,石头。”
张木匠难得地夸了徒弟一句,声音却压得极低。
“你先别声张,去后院,把林司长请过来。就说,我请他喝口茶。”
他不动声色,自己则站起身,端着茶缸,慢悠悠地晃到了销钉制作区。
林凡来的时候,人还是没睡醒的样子,一路走一路打哈欠。
“张师傅,什么事啊,非得扰我清梦。”
张木匠没说话,把他拉到角落,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的,正是那几根不合格的销钉。
林凡的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
那眼神里,平日里的慵懒和散漫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让张木匠都感到心悸的冰冷。
片刻之后,负责制作销钉的七八个匠人,全被叫到了一起。
刘三混在人群里,低着头,只觉得手脚冰凉。
林凡什么都没说。
张木匠站了出来,他举起手里的卡尺和一根销钉,对着众人。
“咱们祖祖辈辈都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火气。
“可这话,以前就是句空话!谁家干活还能没点差池?手抖一下,眼花一瞬,这‘一毫一厘’的差错,就混过去了!”
“可今天,我算是开了眼了!”
他把手里的销钉,重重拍在桌上。
“有了林司长的手册,有了这把尺子,咱们连这‘一毫一厘’的差错,都能给它揪出来!”
“我问问你们,这批销钉,是谁做的?!”
“谁做的,自个儿站出来!”
人群一阵骚动,匠人们面面相觑,最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脸无人色的刘三身上。
刘三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他知道,完了。
全完了。
在小石头拿出卡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销钉,一个不起眼的学徒,竟会用上那种精巧到变态的尺子,去一个一个地量!
这不合规矩!
这根本不合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司长!张师傅!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啊!”
刘三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
“是钱家!是钱家的管家找到了我!他拿我老娘的命威胁我,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干的啊!”
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还未捂热的银子,高高举过头顶。
“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求司长饶我一命!”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
原来是钱家搞的鬼!
之前对标准化生产还有些嘀咕,觉得太过严苛的匠人们,此刻看着跪地求饶的刘三,再看看桌上那把小小的卡尺,心里只剩下后怕和庆幸。
若不是这套制度,让这些淬了毒的钉子混进去。
他们所有人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久的成果,就要毁于一旦!
到时候,他们丢的不仅是工钱,更是安河县所有匠人的脸面!
一时间,所有看向林凡的眼神,都变了。
那里面,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彻彻底底的,发自肺腑的敬服。
林凡始终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三,看着那袋散落在地的银子,看着那张写满了悔恨与恐惧的脸。
他俯下身,捡起那张刘三画了押的供状。
纸很薄,在他手里,却重如千钧。
他知道,这不再是一个内鬼那么简单。
这是钱家,主动递到他手里的,一把开了刃的刀。
林凡转身,朝着工坊外走去。
张木匠急忙跟上。
“司长,这刘三……”
林凡的脚步没有停。
“送官。”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深秋的寒意。
“还有这份供词,也一并送过去。”
他走出农务司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
视线的尽头,是安河县衙高耸的飞檐。
这一次,他不想再被动接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