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最终还是收下了那袋银子。
很沉。
钱府管家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和他嘴里那套“老娘看病、幼弟读书”的鬼话,成了两块烧红的烙铁,一块烫着良心,一块烙实了决心。
他回到工坊时,心里有鬼,脚下发飘,踩在地上都觉得不踏实。
可他藏得很好。
没人看出来,这个平日里只知埋头干活的年轻人,怀里正揣着一包能让整个农务司翻天的“毒药”。
第二天一早,麻烦事自个儿找上了林凡。
“司长,出事了!”
张木匠满面愁容,手里抓着两根刚做好的犁辕,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林凡的公房。
林凡正趴在桌上补觉,哈喇子都快滴到舆图上了。
被人搅了清梦,他老大不情愿地抬起头,揉着眼。
“怎么,天塌了?”
“比天塌了还麻烦!”
张木匠把两根犁辕“啪”一声砸在桌上。
“您瞧,这两根犁辕,都是照着您的模子做的,可这钻孔的位置,偏了足有半个指甲盖!”
“还有犁壁!老李那组做的,弧度就比小王他们组的大了那么一丁点儿。拆开看,个顶个都是好东西,可往一块儿拼,就老对不上榫!”
“这流水线是快,可大伙儿各干各的,没了咱们老师傅从头盯到尾,这细处的活儿,保不齐就要出岔子啊!”
张木匠的担忧,正是前几天他提过的那个隐患。
分工,是快了。
但也把活儿干碎了。
每个人都成了一个完美的零件,可拼起来的整机,却开始嘎吱作响。
林凡打了个哈欠,对此分明早有预料。
他慢条斯理地从桌子底下拖出个小木箱,从里头拿出一摞用细麻绳扎好的册子。
册子封面,是工工整整的炭笔字。
《积竹犁生产标准手册》。
“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手里的活儿先停一停。”
林凡把手册往桌上一拍,又懒骨头似的陷回了椅子里。
……
片刻后,工坊里所有匠人都围在了公房门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瞅。
林凡也没起来,就那么懒洋洋地靠着椅背,随手翻开一页。
“从今天起,所有人,都按这本册子上的规矩来。”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第一章,选材篇。所用毛竹,须是三年生以上的冬竹,竹节长度不得短于一尺二寸,竹壁厚度不得薄于三钱。”
匠人们点点头,这都是老经验,不稀奇。
林凡翻过一页。
“第二章,加工篇。第一节,竹片火燎之法。火燎时,竹片距炭火恒定一掌之距,竹身均匀受热,直至竹面色泽呈初秋蟹壳红,方为合格。色泽过深,其质已脆,为废品。色泽过浅,韧性未足,亦为废品。”
这话一出,人群里起了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凭眼睛和手感的活儿,还能定个颜色出来?”
“扯淡吧!”
林凡充耳不闻,继续念。
“第三节,鱼鳔胶熬制之法。一口锅,配二十斤水,三斤鱼鳔。大火转小火,熬足三个时辰,以木棍挑之,胶液挂棍三息而不落,方为上品。”
“第五节,钻孔定位之法。凡犁辕钻孔,须以甲号定位尺丈量,自辕头起,一尺三寸五分处,是为卯孔。偏之一毫者,此根犁辕,即为柴火。”
手册里的条条框框,一条比一条邪乎,一条比一条要命。
从竹片多厚,到胶水多黏。
从石磨压合要使多大劲儿,压多久,到一颗螺丝要拧几圈才算牢靠。
所有的一切,都被拆解成了冰冷的数字和铁打的规矩。
这哪是教人做木工?
这分明是把人当成了不会喘气的机器!
“司长……这……这不合规矩啊。”
一个老师傅憋不住了,满脸都是不解。
“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靠的是悟性,是手感!哪有这么干活的?这不成描红绣花了?”
这话捅了马蜂窝,人群里立马炸开了锅。
“是啊,这也太死板了!”
“各人手劲儿不一样,对火候的感觉也不同,咋可能分毫不差?”
议论声越来越响。
他们服林凡的本事,可这本册子,是在刨他们吃饭的根——经验。
林凡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掀了掀眼皮。
他抄起桌上那两根钻孔对不上的犁辕,对着众人晃了晃。
“你们的经验,很宝贵。”
他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可张师傅的经验,和李师傅的经验,能做到一模一样吗?”
众人顿时哑火。
“经验是好东西,但标准,能让这好东西,人人都能用,人人都会用。”
林凡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困惑,或抗拒的脸。
“都记住了,咱们造的不是一件给大老爷们赏玩的玩意儿。”
“咱们造的,是能喂饱全县几万张嘴的饭碗!”
“饭碗!”
“必须个个都一样结实!”
这番话,便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匠人的心口上。
他们看着林凡,脸上的疑虑和抵触,寸寸瓦解。
是啊。
他们造的,是饭碗。
是安身立命的家伙。
林凡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即抛出了最后一记猛料。
“为了保证这本手册能落到实处,我决定,在工坊里设一个新位置。”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咬得极重。
“质、检、员。”
“由张木匠,李师傅,王师傅……你们几位经验最足的老师傅来当。从今天起,你们不用再干活了。”
“你们的差事只有一个,就是拿着尺子和手册,在工坊里来回转悠。从选竹子开始,到最后拼装,每一道工序,都给我盯死了!”
“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零件,只要跟手册上对不上,立刻给我揪出来!”
“不合格的东西,绝不准流到下一道工序去!”
“返工!谁干砸的,谁自个儿加班加点给我修好,修不好就滚蛋!”
“质检员的月钱,比大匠,翻一倍!”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
不干活,只管人,工钱还翻倍?
这是哪路神仙想出来的美差!
而被点到名的几位老师傅,更是激动得脸膛通红,腰杆子瞬间挺得笔直,像是被御赐了尚方宝剑。
人群的最后方。
刘三低着头,一张脸青白交加。
他死死攥着那本刚到手的《积竹犁生产标准手册》,薄薄几十页纸,此刻却有千斤重。
他看看手册上那些变态到毫厘的规矩,又抬头瞅瞅那几位摩拳擦掌的新任“质检员”。
冷汗,顺着鬓角,一颗颗往外冒。
怀里那包银子,不知何时,已经烫得他手心刺痛,成了一块即将把他烧成灰烬的死炭。
做手脚?
在这天罗地网下,怕是想在犁辕上多蹭掉点漆皮,都得被当场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