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府邸。
午后的日头炙烤着青瓦,光线却挣扎着,透不进这间窗户紧闭的书房。
空气沉滞不动,隔夜酒的酸气与名贵熏香拧成一团,勒得人喘不过气。
钱家家主钱鸿年近五旬,两鬓霜白,是燃尽的灰,颓散着死气。
他已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面前的紫檀木桌上,账簿摊开。
每一个墨字都在扭曲,化作黑色的蚂蟥,钻进他的眼球,吸食着他最后的神采。
木材生意,一败涂地。
那些囤积的硬木,如今成了全安河县的笑柄,劈作柴火都让人嫌碍事。
林家那头更是趁火打劫,布匹、粮运,钱家原本稳固的地盘,正被对方一口口凶狠地撕咬。
百年基业,竟从根基处发出了腐朽的断裂声。
“咔。”
一声脆响,极轻。
钱鸿五指收拢,手中的青瓷茶杯迸开一道裂痕,须臾间,裂痕蔓延,密如蛛网。
滚烫的茶水渗出,灼烧着他的掌心皮肉,他却浑然不觉。
书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木门板狠狠砸在墙上。
钱文才顶着一头乱发冲了进来,脸膛涨得紫红,浑身的酒臭味几乎凝成实质。
“爹!你还坐得住!”
他咆哮着,一脚踢翻门边的花几。
上好的瓷瓶坠地,炸开一地狼藉。
“那个姓林的小杂种,现在是安河县的活菩萨!我他娘的出门一趟,耳朵里灌满的都是他的名字!我钱文才,倒成了全县最大的蠢货!”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现在就带人去,把农务司那个破烂工坊给他砸了!把他的狗腿给我打断!”
钱鸿的头颅僵硬地抬起。
那双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油垢,不见半点光亮。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脸平静无波,看的不是人,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砸?”
“打断他的腿?”
钱鸿吐出的字句很轻,寒气却钻入骨缝。
他站起身,一步步踱到钱文才面前。
“啪!”
一个耳光清脆炸响,又狠又重。
钱文才被打得一个趔趄,整个人都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呆望自己的父亲。
“蠢货!”
钱鸿的声音骤然炸开,嘶哑,暴戾,带着血腥气。
“你当现在还是从前?动用家丁?那是街头泼皮才用的手段!”
“那姓林的现在是什么人?他是县尊大人眼前的红人!他背后站着谁?是林泽那只小狐狸!是整个林家!”
“你今天敢动他一根汗毛,明天李德海就能带兵抄了我们的家!林家就能把我们最后一点血肉啃得干干净净!”
“到那时候,你拿什么跟人斗?用你这张被酒泡烂的脸吗!”
一连串的怒骂,是腊月的井水,兜头浇下。
钱文才的酒意瞬间被浇灭了大半。
他踉跄后退,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只剩下屈辱与茫然。
“那……那怎么办?爹!难道就这么算了?”
钱鸿不再看他。
他走回书桌后,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一头被囚的困兽。
屋子里,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钱文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动粗是下策。
可这口恶气若不出,他钱家就会被这口气活活憋死,烂在安河县的泥里。
不能动他的人……
不能动他的人……
钱鸿的脚步,猛地停住。
他的视线穿过窗棂的窄缝,死死钉在城郊的方向。
那里,是农务司工坊的所在。
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一点阴冷的光亮了起来,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毁不掉他的人。
那就毁掉他的神话!
“来人。”
他低声唤道。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面容精瘦的中年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身形就是一道影子。
“老爷。”
钱鸿看都未看地上的儿子,径直对管家吩咐。
“去农务司的工坊里,找一个人。”
管家躬身,静候下文。
“要年轻,手艺过得去,但家里一定要穷,最好是有病人拖着,或是欠了一屁股赌债。”
钱鸿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句是从齿缝间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给他钱,一笔让他无法拒绝的钱。”
管家抬起头,眼中有了计较。
“老爷的意思是……”
钱鸿转过身,脸上的肌肉牵扯着,咧开一个扭曲的笑。
“让他想办法,在积竹犁的榫卯接口,或者层压的胶水里,做点手脚。”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摇了摇。
“我不要那犁马上就坏。”
那声音轻柔,气息拂过耳廓,却带着刮骨的寒意。
“我要它下地耕了一个月,两个月,等到春耕最关键的时候,再‘咔嚓’一声,成片成片地断掉!”
“我要全县的农户,都指着林凡的鼻子骂他是骗子!我要县尊李德海的脸,被他自己亲手捧起来的宝贝,打得又红又肿!”
“我要他林凡,从活菩萨,变成一个人人唾骂的丧门星!”
管家听得后心直冒凉气。
这一招,不是伤筋动骨。
这是要诛心。
“小的领命。”
管家深深一揖,再无废话,身形一转,悄然退下,很快便融进了院中的阴影里。
书房内,重又陷入死寂。
钱鸿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午后的阳光终于挤了进来,落在他脸上,却让他眼中的阴狠,显得愈发浓稠。
……
与此同时。
农务司的工坊里,正是一片鼎沸。
“下一个!快!”
“这边胶水要没了!再熬一锅!”
“三号台的压板成了没?赶紧送到组装区去!”
匠人的号子,工具的敲打,混成一片,燥热里全是生机。
院子角落。
一个叫刘三的年轻木匠,刚刚完成了他今天的第一百个犁辕钻孔。
他甩了甩酸胀的手臂,看着身边堆成小山头的半成品,眼里有劳作后的兴奋,也有一份自己都说不清的茫然。
他手艺不差,可在这流水线上,他只是一个负责钻孔的。
每天上千次重复同一个动作,人也成了一架只会钻孔的机器。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拿起水瓢,正准备灌一口水解渴。
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工坊门口,一个面生的灰衫管家,正隔着喧闹的人群,冲他露齿一笑,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