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蘸饱了墨的笔,就这么悬在契约上头。
笔尖一滴浓墨,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砸下来,又仿佛永远不会。
林凡的心,也跟着悬在那儿。
他签的哪里是什么合作文书。
分明是卖身契。
从竹犁那会儿起,他只当自己是不留神踩了个小水坑,抬抬脚也就过去了。
不成想,林泽这个笑面虎,正满脸和气地把他往万丈悬崖下头推。
水车。
增产。
千亩良田。
一个个词,就是一道道冰冷的枷锁,一环扣一环,沉甸甸地往他脖颈上套。
林凡甚至能听见自己那个当咸鱼的梦想,正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碎了一地。
见他半天没动静,林泽也不催。
他信步走到墙边,取下那副简陋的安河县舆图,在破旧的木桌上徐徐展开。
那张图,几乎铺满了整个小屋。
“林兄,请看。”
林泽手中的玉骨折扇,此刻不再是风流的点缀,而是一柄指点江山的权杖。
扇尖,重重点在县城东郊,一大片被朱笔圈出的土地上。
“此地,是我林家名下最大的一片田庄,足有三千四百亩,皆是上等水田。”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子按捺不住的亢奋,活脱脱一个正在检阅自己精锐之师的大将军。
“可惜啊,这片地地势偏高,纯靠老天爷赏饭。年景好,尚能糊口;若是赶上春旱,颗粒无收也是常有的事。”
扇尖沿着舆图上一条纤细的蓝线,划向蜿蜒曲折的安河。
“此地,距离安河主干,不过三里。三里之遥,一天一地。”
林泽抬起头,双眼灼灼地盯着林凡,那眼神里的热度,几乎能把空气点燃。
“林兄,你可曾算过一笔账?”
“若能将安河之水,滔滔不绝引上这三千亩高地,那将是何等光景?”
“是我林家每年,凭空多出上万石的存粮!是这安河县的粮价,从此由我林家说了算!”
“钱家那帮杂碎,靠着漕运和粮行,这些年处处压我们一头。可一旦我们有了这万石粮食做底气,就等于死死掐住了他的命门!”
“届时,莫说一个钱家,便是放眼整个清河府,我林家,亦可争一席之地!”
他声调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这哪里是一桩生意。
这分明是一份战争的檄文。
而自己,就是他图纸上最关键的那台攻城重器。
林凡把笔放下了。
那滴悬了许久的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在契约的白纸上,晕开一个刺眼的墨点。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林公子。”
“这安河县,乃至整个清河府,能工巧匠车载斗量。朝廷里,更有专司营造、水利的大家。”
“这等关乎家族兴亡的大事,你为何不去找那些名满天下的人物,偏偏来寻我这么个乡下小子?”
屋内的声响,一下就没了。
林泽脸上那股指点江山的激昂,一点点褪了个干净。
他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林凡会这么问。
随即,他脸上漾开一抹苦笑,那笑意里,有自嘲,更有藏不住的无奈。
“林兄,你太小看自己,也太高看那些所谓的‘大家’了。”
他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叩击着。
“你说的那些人,我不是没找过。我甚至不惜重金,从府城请来一位号称精通机关之术的老师傅。”
“结果呢?”
林泽摇了摇头,唇边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们勘察了我家的田庄,给出的法子,无非是多凿几口深井,或是修一条十里长的引水渠。”
“前者是杯水车薪,后者耗时耗力,等他渠修好了,我林家早被钱家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重新坐回那条瘸腿的板凳,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眼睛死死锁住林凡。
“他们的脑子,早就被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给锈死了。在他们眼中,木头只能是木头,石头也只能是石头,老祖宗的法子,一个字都不能改。”
“他们不敢想,更想不到,寻常的竹子,竟能替代硬木,造出比铁犁还好用的农具。”
“这世上,能有‘以竹代木’这般念头的人,我林泽,只见过林兄你一个。”
这顶高帽,戴得人发懵。
林凡没吭声,他知道,戏肉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林泽话锋一转,声音也沉了下去。
“更要紧的是……”
“那些人,根底太深,人情关系盘根错节。今天我请他来造水车,明天他就能把图纸卖给钱家。”
“我林家,信不过。”
最后五个字,才是症结所在。
他要找的,不是一个工匠。
他要找的,是一个没有根基、没有派系、彻头彻尾只属于他林家阵营的“独门利器”。
一个干净到能被他牢牢攥在手里的天才。
林凡懂了。
自己这是被当成宝贝疙瘩供起来了。
也是被当成金丝雀,给结结实实地圈起来了。
他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
跑不掉了。
这艘贼船,非上不可。
与其被人硬拖上去,不如自己挑个舒服的舱位,躺平了再说。
他重新抄起了笔。
这一次,再无半分迟滞。
“唰唰”两下,他在竹犁的合作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林泽精神一振,喜色溢于言表。
“林兄果然是爽快人!”
林凡把契约推了过去,身子顺势往后一仰,整个人又瘫进了那张破椅子里,摆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架势。
“合作,行。”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没睡醒的劲儿。
“水车也好,筒车也罢,图纸,我都能给你。关键的窍门,我也可以派人去指点。”
林泽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林兄但说无妨,任何条件,我林家都……”
“但我有一个条件。”
林凡截住了他的话头。
林泽立马收敛笑容,坐直了身子。
“林兄请讲!”
林凡伸出一根手指,笃笃地敲了敲桌面,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难得地透出一股子认真。
“具体的营造施工,工人的调配,物料的采买,田庄的经营……所有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我一概不沾。”
他顿了顿,迎着林泽错愕的目光,理直气壮地甩出三个字。
“我嫌烦。”
……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林泽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想过林凡会狮子大开口,或是要更多的分红,或是索要田产铺子。
他为此准备了好几套说辞。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对方提出来的,是这么一个……离谱,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的条件。
嫌烦?
就因为一个“烦”字,就甘愿将这泼天的富贵和权柄,拱手相让?
他看着林凡脸上那副“我就是个废物,你爱咋咋地”的表情,那不是装的。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一切麻烦事的深恶痛绝。
不知怎么的,林泽那颗被宏伟蓝图撑得又涨又紧的心,忽地一下,就松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怪人,突然就笑了。
不是那种客套的、带着算计的假笑。
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一个纯粹的,只对钻研奇技淫巧有兴趣,而对权力和财富毫无欲望的天才。
这样的人,才最稳妥。
这样的人,才不会有朝一日,因野心膨胀而反咬一口。
这个看似荒唐的要求,反倒成了一颗最管用的定心丸。
“好!”
林泽一拍大腿,霍然起身。
“就依林兄!”
“你只管安坐在这农务司中,做你的大学问。外头的风风雨雨,跑腿的脏活累活,全交给我林泽!”
他对着林凡,郑重其事地,再次长揖及地。
“林兄,合作愉快。”
林凡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权当还礼。
他看着林泽揣着契约,满面春风地大步离去,心里却没半分高兴。
只是觉得,院子里那张心爱的摇椅,好像离自己又远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