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木匠的担忧,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滚烫的心头。
是啊。
流水线是快,可造出来的东西要是尺寸不一,七扭八歪,那不就成了一堆昂贵的柴火?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林凡身上。
林凡打了个哈欠,一副“你们怎么这么多问题”的懒散模样。
他踱步到那五架新犁前,随手拿起一架,动作麻利地拆下了一个犁壁。
然后,他又走到另一架犁前,把这个犁壁往上一安。
“咔哒。”
一声轻响,榫卯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他又拆下犁辕,换到第三架犁上,依旧是完美契合。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傻了。
“这……这怎么可能?”张木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林凡指了指工坊角落里,几个不起眼的木头架子和开了槽的木板。
“手会抖,眼会花,但尺子不会。”
他慢悠悠地解释道。
“从今往后,每一个零件,都必须用我画的这些‘模子’来校对。长一分,削掉。短一分,扔了。”
“我不管你是谁,手艺有多好,这模子,就是规矩。”
这几句话,轻飘飘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
匠人们看着那些造型古怪的木头模具,再看看林凡,眼神里最后一丝疑虑,也化作了深深的敬畏。
魔鬼。
这位林司长的手段,简直是魔鬼!
……
有了标准化的模具,生产效率再次飙升。
工坊彻底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每日产出的积竹犁,从五架,稳定到了七架,甚至还在往上窜。
就在农务司这边干得热火朝天,林凡盘算着一个月后怎么跟李县令交差,然后就申请“长期病假”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打乱了他所有的摸鱼计划。
这天下午,工坊门口忽然一阵骚动。
一队长随簇拥着一顶华丽的软轿,停在了这尘土飞扬的院门外,那排场,比县尊大人出巡还大。
轿帘一掀,一身月白锦袍的林泽,含笑走了下来。
他身后,管事领着下人,抬着一箱又一箱的礼物,光是那上好的绸缎和封了红纸的食盒,就晃花了所有匠人的眼。
“林兄,林司长,多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林泽手摇玉骨折扇,一派风流,与这叮当作响的工坊格格不入。
林凡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债主上门了。
他赶紧把人请进了自己那间勉强能叫“公房”的小屋。
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两条长板凳,其中一条还缺了半拉腿。
林泽也不嫌弃,十分自然地拂了拂衣袍坐下,那姿态,仿佛坐的不是破板凳,而是太师椅。
“林兄,我今日前来,是为兑现当日承诺。”
他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
管事立刻呈上一份早已拟好的契约。
林凡接过来一看,眼皮就是一跳。
林泽却没急着让他看条款,而是端起那粗陶茶碗,轻轻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
“林兄可知,钱文才为何要与你过不去?”
“不就是为了他那点破木头?”林凡随口道。
林泽笑了,摇了摇头。
“木头,只是表象。”
他放下茶碗,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林家与钱家,在安河县斗了三代人。布匹、粮食、漕运,无一处不是战场。”
“钱文才此次高价囤积硬木,布下此局,其心可诛。他根本不是为了卖农具,而是想在春耕之后,趁着万千农户无力耕种,田地荒芜,再以最低的价格,将他们的田契地契,尽数收入囊中!”
“届时,他钱家,就扼住了整个安河县的命脉。我林家,也再无翻身之力。”
这番话,听得林凡心头一凛。
他只当钱文才是草包斗气,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层阴狠的算计。
林泽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钦佩。
“而林兄你的竹犁,就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了他这条毒蛇的七寸上。”
“他囤积的硬木,如今已是烫手山芋。他想吞并田产的计划,更是成了天大的笑话。经此一役,钱家元气大伤,没有三五年,休想缓过劲来。”
说到这里,林泽站起身,对着林凡,郑重地一揖到底。
“所以,我林家投资竹犁,既是看好此物的前景,更是要谢林兄,为我林家,也是为这安河县百姓,铲除了一个大患!”
林凡没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契约。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林家,负责所有竹料采购、运输、仓储,以及成品竹犁的销售。所有商业上的麻烦,皆由林家出面摆平。
农务改良司,只需负责生产。
而最终的利润,农务司,独占三成。
三成!
这几乎是躺着数钱!
林凡那颗咸鱼心,“怦怦”狂跳。
他强压着激动,一字一句地把契约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连标点符号都没放过,确认没有任何文字陷阱。
这哪里是合作。
这分明是送钱来了!
林泽将他的谨慎看在眼里,非但没有不耐,眼中的欣赏反而更浓了。
他笑着坐下,说出了一句让林凡差点拍案叫绝的话。
“在商言商。林兄你的技术是利刃,我林家的钱是刀鞘。”
“刀入鞘中,才能横行无忌,所向披靡。”
好家伙。
把送钱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林凡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拿起桌上的笔,准备签字画押。
可就在这时,林泽话锋一转。
“契约之外,林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林兄……”
来了!
林凡的笔尖一顿,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又冒了出来。
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林公子但说无妨。”他淡淡地道。
林泽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诚恳与为难。
“林兄,实不相瞒,我林家在城外有数千亩上好的水田。可这些年,风调雨顺,请的也都是最好的老农,但那地里的收成,却总也上不去。”
他叹了口气。
“这竹犁虽好,解决了耕地的大难题,可也只是解决了第一步。”
“我听闻林兄对农事有经天纬地之才,不知……能否在水利灌溉、作物增产这些方面,再指点一二?”
林泽的目光灼灼,充满了期待。
“比如,如何将河水更省力地引到高处的田地里?我听说过一种叫水车的东西,却无人识得其中关窍。”
“再比如,如何让一亩地,多打出半石粮食来?”
他见林凡不语,立刻抛出了更诱人的条件。
“我林家愿以千亩良田,作为林兄的试验田!所有投入,皆由我林家承担!试验田增产所得,我林家分文不取,全都归入农务司名下!”
“另外,只要林兄肯出手相助,我林家愿在原先三成利润的基础上,再让半成!”
轰隆。
水车……
增产……
试验田……
利润再加半成……
一个个词,像一块块巨石,接二连三地砸进了林凡的脑子里。
他刚刚才看到一丝曙光的咸鱼人生,瞬间被砸得地动山摇。
他看着林泽那张真诚无比的脸,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别想偷懒。”
林凡捏着笔的手,关节已经开始泛白。
他不仅送来了钱和资源。
他还扛来了一座更大的山,客客气气地,不由分说地,压在了自己这条咸鱼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