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热火朝天。
但这种热,是没头苍蝇乱撞的热,是闷着头的蛮干。
院子里,东一堆是刚火燎完的竹筒,西一摊是劈了一半的竹片。
熬胶的锅“咕嘟咕嘟”冒着腥臭的热气,旁边就是正在精细打磨犁壁的师傅,被熏得直皱眉头。
每个人都像一头扎进磨盘里的驴,从头到尾负责一整架犁的制造。
选竹、杀青、劈削、熬胶、层压、定型、榫卯、组装……
十几道工序,一个人从头摸到尾。
这是手艺人的骄傲,也是效率的坟墓。
林凡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整整看了一天。
体能强化液带来的超凡精力,让他眼中的世界纤毫毕现。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个老师傅为了找一块合适的压板,在料堆里翻了足足一刻钟。
他能精确地听到,那个年轻学徒因为一个榫头没凿好,懊恼地扔掉整根犁辕时发出的闷响。
混乱,无序,充满了随机性和个人发挥。
这哪里是在生产,这分明是在搞艺术创作。
可他要的,是冰冷的、毫无感情的一百架复制品。
“林……林司长。”
张木匠佝偻着背,手里捏着一本刚记了几页的账本,愁眉苦脸地凑了过来。
他现在喊“司长”两个字,已经喊得非常顺口了。
“怎么了,张师傅?”
林凡问道。
张木匠把账本递过来,指着上面那几个可怜的数字,声音发干。
“司长,您瞧。咱们这十五个好手,不眠不休,一天下来,撑死也就出两架犁。这还是头几天,大家伙儿心气儿高。”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见。
“按这个速度,一个月下来,能有个三十架就顶天了。那一百架的任务……怕是……”
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谁都懂。
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工坊里的匠人们,虽然嘴上不说,可手上的活计,明显慢了下来。
那股子刚被竹犁点燃的兴奋劲儿,正在被这沉重如山的目标,一点点压垮。
人心,要散了。
林凡接过账本,看都没看,随手扔回桌上。
“我知道了。”
他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工坊里所有的杂音。
“都停一下!所有人,都过来!”
匠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带着一脸的疲惫和茫然,围了过来。
林凡没说什么鼓舞士气的大话。
他只是拖过一块画图用的大木板,拿起一根木炭,在上面画了起来。
他把制造一架积竹犁的所有工序,从第一步“选竹”,到最后一步“上桐油”,清清楚楚地拆分成了十五个独立的步骤。
每一个步骤旁边,都标注了需要的人手和工具。
那张图,清晰得就像一本傻瓜说明书。
“从明天起,咱们换个干法。”
林凡用木炭敲了敲木板。
“我们不再每个人负责一架犁了。”
“我们分成十五个组,一组一个人,每个人,从早到晚,就只干这上面的一道活!”
他指着木板上的第一道工序。
“你,就只负责砍竹子,把竹子从后山运过来。”
他又指向下一道。
“你,就只负责把竹子锯成统一的尺寸。”
“你,只负责火燎杀青。”
“你,只负责劈竹片。”
……
他的手指,在木板上一步步往下挪,声音平稳而清晰。
“每个人,都变成这架犁身上的一颗螺丝钉。你们不需要知道别的,只需要把自己手里的活,干到最快,干到最熟,干到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
整个工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匠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林司长……这……这不行!”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张木匠。
他急得老脸通红,胡子都翘了起来。
“手艺活儿,讲究的是个心手合一,从头到尾,那股子劲儿不能断!”
“您这么一拆,把咱们这些匠人,当成什么了?流水席上切菜的杂工吗?”
“这是对咱们手艺的侮辱!造出来的东西,是没有魂的!”
“没错!”一个老师傅也忍不住开了口,“东家锯的木头,西家凿的卯,这要是拼不上,算谁的?”
“我干了一辈子木工,就没听过这么干活的!”
质疑声,议论声,嗡嗡作响。
他们不怀疑林凡的本事,但这个法子,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这是离经叛道!
林凡没有争辩。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所有声音都平息下去。
“手艺,不是为了守旧。”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手艺,是为了更好地创造。”
“今天,我们就来创造一种新的手艺。”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种,能让一百个家庭,在春耕前拿到新犁,吃上饱饭的手艺。”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林凡不再多言,直接开始点名。
“张师傅,你手艺最好,你和王五、赵三,负责最后的组装和校对。”
“李二狗,你手脚最麻利,你带两个学徒,专门负责层压定型。”
“剩下的年轻人,力气大的,去砍竹,去劈片!都给我动起来!”
他亲自在院子里划定区域,布置工位。
砍好的竹子堆在一头,锯好的竹段运到火燎区,劈好的竹片送到熬胶处……
一道道工序,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从工坊的一头,缓缓流向另一头。
一个简陋的,却又充满了某种奇异秩序的“流水线”,就这么诞生了。
“我们不争论。”
林凡拍了拍手,做了最后的总结。
“就试一天。”
“用事实说话。”
……
一天下来。
整个工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亢奋。
起初,所有人都别扭得不行。
可半个时辰后,当每个人都开始重复同一个动作时,变化发生了。
那个负责劈竹片的学徒,一开始还笨手笨脚,一个时辰后,他落刀的角度、力度,已经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竹片“唰唰唰”地飞起,堆成了小山。
负责熬胶的,甚至有闲工夫哼起了小曲儿。
因为每个人都只做一个动作,熟练度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提升。
各个工序的半成品,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最后的组装环节。
张木匠三个人,一开始还手忙脚乱,可当他们发现送来的每一个零件,尺寸都相差无几时,他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敲入销钉的声音,从一开始的零零散散,变成了最后密集的“噼啪”声。
傍晚时分,收工的锣声敲响。
所有人都累得直不起腰,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一种异样的光。
他们看着院子中央,大气都不敢喘。
那里,并排摆放着五架崭新的积竹犁。
通体焦黄,线条流畅,在夕阳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五架!
整整五架!
一天!
工坊里,针落可闻。
所有人,包括张木匠在内,都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看着那五架犁,又看看林凡,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到震惊,最后化为了深深的敬畏。
之前所有的质疑、不满、抱怨,在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
“我的……老天爷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呻吟。
下一秒,雷鸣般的欢呼声,轰然炸响!
“一天五架!我们一天就造了五架!”
“这法子……是神仙法子啊!”
匠人们沸腾了,他们冲上来,将林凡团团围住,那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上官,而是在看一位点石成金的活神仙!
量产的效率问题,就这么被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彻底解决了。
张木匠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他绕着那五架犁走了一圈又一圈,用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冰凉的犁身。
兴奋过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林凡面前。
“司长!您的法子,神了!”
他先是深深一揖,随即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新的忧虑。
“可……速度是快了,但这么干,每个人只做一小块,这尺寸……这质量……能保证都一模一样吗?”
“万一哪一环出了岔子,造出来的,可就是一批用不了的次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