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门口那股子山呼海啸般的热浪,还没彻底散干净。
林泽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笑意不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和力。
“林兄,此地人多口杂,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凡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来了”。
这笑面虎,比钱文才那草包难缠十倍。
他正琢磨着怎么找个由头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一个穿着皂衣的衙役就跟泥鳅似的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一路小跑到他跟前,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得不能再恭敬。
“林劝农使,大人有请。”
这声“劝农使”喊得又脆又亮,透着一股子发自肺腑的敬佩。
林凡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救星啊!
他冲着林泽歉意地拱了拱手,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为难。
“林公子,实在不巧,县尊大人传唤,不敢耽搁。改日,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说完,也不管林泽是何反应,脚底抹油似的跟着衙役就往县衙里头走。
林泽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急不可耐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轻轻摇了摇玉骨折扇,并未阻拦。
来日方长。
……
林凡此刻可没工夫去想那只笑面虎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他满脑子都是金灿灿、亮闪闪的俗物。
赏钱!
发赏钱的时候到了!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头拨着小算盘。
这竹犁的功劳,怎么说也得算个头功吧?
李县令那人瞧着虽然严肃,但不是个小气的。
黄金百两?不太现实。
白银百两?很有可能!
再不济,给个几十亩上好的水田,也够他下半辈子当个安安稳稳的富家翁了。
到时候,拿着这笔钱,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一下,再买两个伶俐的小丫鬟,一个捶腿,一个捏肩。
每天睡到自然醒,午后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着太阳打盹……
那小日子,啧啧。
光是想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他脸上的傻笑,连旁边的衙役都看得一清二楚,只当他是因为得了县尊青睐,高兴得失了态。
一路飘着进了后堂,那股子混合着陈年书墨和上好熏香的味道,让林凡精神一振。
“大人,林劝农使带到。”
“快!快让他进来!”
李德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
林凡一脚踏进门槛,就见李德海一改往日的端肃,满面红光地从书案后绕了出来,那张清瘦的脸上,笑得褶子都开了花。
“林凡啊!来来来,坐!”
他竟是亲自上前,拉着林凡的胳膊,把他按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客座上,那亲热劲儿,活像是老丈人看女婿。
不等林凡开口,李德海又亲自提起茶壶,满满当当给他斟了一杯热茶。
“你此次,以竹代木,不仅是解了本官的燃眉之急啊!”
李德海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八度。
“你是为我安河县数万百姓,立下了不世之功!天大的功劳!”
他看着林凡,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赞叹,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李德海手一挥,豪气干云。
“金银?良田?只要你开口,本官绝不吝啬,全都允了!”
来了!
戏肉来了!
林凡一颗心“怦怦”狂跳,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差点就把心里那句“钱最实在”给喊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起身客套两句,然后就直奔主题。
可他嘴还没张开,李德海却又抚着胡须,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不。”
“这些俗物,都配不上你的功劳!”
嗯?
林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李德海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背着手在堂中踱了两步,脸上是一种为国得才的激动。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凡。
“本官思虑再三!”
“似你这般经天纬地之才,若只做一个没有品轶的劝农使,实在是明珠暗投,屈才了!天大的屈才!”
他快步走回书案,从一个锦盒中,捧出了一方崭新的官印。
那是一枚沉甸甸的铜印,印纽是一头奋蹄耕牛的模样,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李德海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庄重。
他双手捧着官印,一步步走到林凡面前,郑重其事,如同托举着安河县的未来。
“本官决定,上奏朝廷,于我安河县,特设‘农务改良司’!”
“此司,不归六房管辖,直接对本官负责!专司一县之农事革新、水利兴修、良种培育诸般事宜!”
他的声音在后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得林凡脑子嗡嗡响。
农务……改良司?
这是个什么鬼?
听着就比劝农使要累一万倍!
林凡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顺着脚底板就蹿了上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德海将那方冰凉沉重的铜印,郑重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他的手里。
“而你,林凡。”
李德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宣判。
“便是我安河县农务改良司,首任司长!”
“官,入九品!”
轰隆。
林凡感觉自己天灵盖上像是挨了一记重锤。
手里的铜印冰凉、沉重,像是一块千年寒铁,要把他的骨头都冻住。
司长?
九品官?
他的咸鱼大业呢?
他的养老赏金呢?
他那每天睡到自然醒,午后在摇椅上打盹的神仙日子呢?
没了。
全没了。
瞬间化作了漫天的泡影,碎得连渣都不剩。
林凡捧着那枚能压垮他所有梦想的铜印,整个人都傻了。
他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场叹为观止的剧变。
先是即将拿到赏钱的狂喜。
然后是听到“俗物配不上”时的错愕。
接着是听到“农务改良司”时的呆滞。
最后,在“首任司长”四个字砸下来时,彻底定格成了一种生无可恋的死灰色。
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的巨大悲痛。
李德海却将他这副模样,完完全全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这是……
这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啊!
看看这孩子,年纪轻轻,骤得如此恩宠,竟能不骄不躁,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份天大的荣耀!
真是孺子可教!国之栋梁!
李德海心中愈发欣慰,上前一步,重重地拍了拍林凡那已经僵硬的肩膀。
“好好干!”
“本官,看好你!”
林凡的身子晃了晃,感觉那只手拍下来的,不是鼓励,而是给他这头咸鱼的棺材板,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完了。
这下,彻底被套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