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猪油,又冷又腻。
前两天还热火朝天的场面,此刻死寂一片。
十几个木匠,有的蹲在墙角,闷头抽着旱烟;有的抱着胳膊,靠着木料堆,眼神空洞地瞅着房梁。
没人说话。
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丧,比嚷嚷着“干不了”更让人心头发沉。
张木匠蹲在门口的石阶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手里的烟杆明明灭灭,一口接一口,吐出的烟圈都带着一股子苦味。
所有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往院子正中那间紧闭的小屋瞟。
林凡把自己关在里面,已经一个时辰了。
屋里,林凡正对着一根房梁,进行着一场严肃的人生对话。
“开荒一年……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扛着锄头去刨地,风吹日晒,还没午觉睡……”
他自言自语,每说一个字,身上的鸡皮疙瘩就冒出来一层。
那个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不就是木头吗?替代品,替代品……”
他烦躁地抓着头发,在巴掌大的地方来回踱步。
用碎木拼接?强度不够,犁到一半散架了,那乐子就大了。
用石头?太重,牛都拉不动,而且加工起来能把人累死。
用铁?他摸了摸口袋,别说造一架铁犁,就是买个铁锅都得掂量掂量。
路,好像真的被堵死了。
他一屁股坐回板凳上,头一次,生出了“要不……就认栽吧”的念头。
开荒就开荒吧,总比在这儿被全县的人当猴看强。
就在他自暴自弃,准备推门出去宣布项目破产的前一刻。
那个熟悉的,没有一丝情感的电子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冰冷,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
【咸鱼小贴士:最省力的解决方案,往往就在身边。请宿主停止复杂思考,多观察。】
林凡猛地一怔。
咸鱼小贴士?
这破系统什么时候这么人性化了?
还知道给人心理按摩了?
“身边?”
他嘟囔了一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除了木屑、灰尘,就是几件破损的工具。
有个屁的解决方案。
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烦闷地推开门,走到院子里透气。
初春的风还有些凉,吹在脸上,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扫过,最后,又一次落在了墙角那片青翠的竹林上。
竹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给掐灭了。
开什么玩笑。
竹子中空,质地脆,劈柴火还行,拿去跟地里那些石头硬碰硬?
嫌命长吗?
可就在他要移开视线的时候,脑子里灵光一闪。
不对!
他上辈子可是理科状元!
竹纤维的韧性极强,中空的结构,在材料力学里,是典型的轻质高强结构!
它最大的问题是横向受力时容易开裂,以及硬度不足。
那如果……
如果能解决这两个问题呢?
一个疯狂的念头,跟旱地里劈下来的一道惊雷似的,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
谁说竹子不能当木头用?
“张师傅!”
林凡一声大吼,把蹲在门口的张木匠吓得一哆嗦,烟杆都差点掉了。
工坊里所有人都被这一嗓子惊动了,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只见林凡双眼放光,脸上哪还有半点颓唐,那股子亢奋劲儿,比前两天讲解图纸时还足!
“快!召集所有人,带上斧子和锯子,跟我去后山!”
张木匠懵了。
“林……林师傅,去后山干啥?这节骨眼上……”
“砍竹子!”
林凡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
砍……砍竹子?
工坊里,所有木匠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同一个意思:这小官人,怕不是被逼疯了吧?
“林师傅,咱们是要造犁,不是扎篱笆啊!”一个年轻木匠忍不住小声嘀咕。
林凡没空解释,他一把拉起张木匠。
“张师傅,信我一次!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
看着林凡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张木匠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
这小子虽然年轻,可他捣鼓出来的东西,讲出来的道理,都是他们这群老家伙想都想不到的。
“疯就疯一次!”
张木匠把烟杆往腰带上一别,心一横,对着院里的人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林师傅的话吗?抄家伙,上山!”
半个时辰后,工坊院子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粗壮毛竹。
木匠们累得气喘吁吁,看着这堆没用的玩意儿,心里直犯嘀咕。
林凡却像是打了鸡血,指挥若定。
“来几个人,搭个长灶,生火!”
“其他人,把这些竹子,全部锯成统一的尺寸!”
众人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很快,院子中央升起一排长长的篝火,火苗舔着空气,发出噼啪的声响。
“林师傅,火生好了,这是要……烤竹子吃?”有人开玩笑道。
“不是烤。”
林凡拿起一根胳膊粗的竹筒,架在火上,一边缓缓转动,一边解释。
“这叫‘火燎’,也叫‘杀青’!竹子里面有大量的水分和糖分,不处理掉,日后容易生虫、开裂。用火这么一烤,把水分逼出来,让里面的竹沥凝固,竹子就会变得又干又硬,比一般的木头还结实!”
随着他的转动,青绿的竹筒表面开始冒出细密的水珠,一股淡淡的竹香混合着焦糊味弥漫开来。
竹筒的颜色,也从青绿,慢慢变成了油亮的焦黄色。
木匠们围成一圈,看得目瞪口呆。
还能这么干?
他们跟木头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只知道劈和砍,哪见过这种神仙操作?
“都看明白了?”
林凡把烤好的竹筒扔到一旁,发出一声闷响。
“照这个法子,把所有的竹子都处理一遍!”
接下来,整个工坊就上演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群经验丰富的木匠,在林凡的指挥下,干起了厨子的活。
院子里烟熏火燎,呛得人直流眼泪。
烤完竹子,还没等他们喘口气,林凡又下达了新的指令。
“把这些竹筒,全部劈开,削成厚度一样的竹片!”
“再去找一口大锅来,把鱼鳔和碎骨头都给我扔进去,熬胶!”
劈竹片他们懂,可熬胶干嘛?
当所有人看着那锅散发着腥臭味的黏糊糊的玩意儿时,林凡又拿出了让他们眼珠子掉一地的方案。
他拿起几片处理好的竹片,在上面涂满腥臭的鱼鳔胶。
“看好了,一层横着放,一层竖着放,这么交错着叠起来!”
他叠了七八层,然后用两块厚木板夹住,再搬来几块大石头死死压住。
“这……这是干嘛?”张木匠彻底看不懂了。
“这叫‘积竹’,”林凡随口编了个词,“竹子的纤维是顺着长的,所以容易劈开。咱们这么横竖交错地用胶水粘合压实,它的力道就能互相牵制,到时候别说用斧子劈,就是用锤子砸都砸不断!”
这番歪理,听得一群老木匠一愣一愣的。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一整天,加上一整夜。
整个工坊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忘了疲惫。
他们像是着了魔一样,在林凡的指挥下,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创造。
火燎、劈削、熬胶、层压、榫卯……
一道道在他们看来离经叛道的工序,却在林凡手中,变得井井有条,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最后一根销钉被敲入。
一架全新的曲辕犁,静静地立在了工坊的中央。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焦黄色,表面在晨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那流畅的曲线,精巧的结构,和图纸上一模一样。
可它的材质,却不是任何一种他们熟悉的木料。
那是一种带着竹子天然纹理,却又散发着木石般坚实质感的全新材料。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仿佛眼前不是一架农具,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张木匠颤抖着走上前,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犁身。
他敲了敲,不再是竹子清脆的空响,而是如同敲击硬木般的闷响。
扎实,沉重。
他这双手,摸了一辈子木头,闭着眼都能分出是榆木还是槐木。
可眼前这个东西,他认不出来。
它是竹子,又不是竹子。
张木匠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一脸疲惫却眼神明亮的林凡,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沙哑地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个问题。
“林师傅……这……这竹疙瘩,当真能下地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