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一间堆杂物的工坊被清了出来。
一股子陈年木屑混着呛鼻灰尘的味儿,在空气里打了好几个旋儿。
十几个老少不一的木匠挤在里头,交头接耳,那嗡嗡的声响搅得人心烦。
安河县所有在册的匠人,县尊大人一纸令下,一个不落地全戳在这儿了。
林凡立在工坊正中,手里攥着一卷图纸,眼皮子底下净是些不好惹的老少爷们,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年纪大的,胡子都白透了;年轻的,块头比他哥林武还大上一圈。
那胳膊,一条条都快赶上他的大腿粗,手掌上的老茧层层叠叠,干裂得能卡进沙子。
这哪是来听他个半大孩子指点的?
说这群人是来砸场子的,他都信。
“都静一静!”
陪同的衙役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工坊里那股子嗡嗡声才算歇了。
一道道视线齐刷刷地钉在林凡身上。
好奇,审视,更多的是压根没把他当回事。
一个头发花白但身板依旧硬挺的老木匠,往前踱了一步,眯着浑浊的老眼上下扫了扫林凡,嘴角扯了扯,算是笑了。
“这位……想必就是县尊大人亲封的劝农使?”
他一开口,嗓音粗粝,像是被木屑打磨过。
“听说,咱们往后,都得听您这位小官人的吩咐?”
躲不过去。
林凡面上不动声色,客气地拱了拱手。
“不敢当。在下林凡,见过各位师傅。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一同商议新犁的打造之法。”
“商议?”
老木匠“嘿”地一声,一口老黄牙呲了出来。
“林小官人,我们这伙人,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什么车、什么犁没见过?什么家伙没修过?”
他下巴朝着林凡手里的图纸一扬。
“就您纸上画的这扭扭捏捏的玩意儿,怕不是在做梦吧?犁地,靠的是真本事,不是画几笔花架子!”
“就是!张师傅说得在理!”
“犁头就该是直的,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懂个屁的木工活!”
人群顿时炸了锅,七嘴八舌的质疑声,一句比一句难听。
这种场面,他来之前就想到了。
林凡没搭理那些声音,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欠奉,径直走到工坊角落。
那里立着块木板,是他昨天让衙役找来,用锅底灰和胶水搅和了刷黑的。
他抄起一截木炭,转身就在那块 makeshift的黑板上画了起来。
手腕一动,木炭便在板上游走。
几条流畅的弧线,几条笔直的辅助线,一个曲辕犁的侧面结构图就有了雏形。
紧接着,他又在图上各处添上箭头,标注了一串谁也看不懂的古怪符号和数字。
“α=30°”、“F₁L₁=F₂L₂”……
一群木匠面面相觑。
这小子在干嘛?画符驱邪?
还是在跳大神?
嘲弄的低语声又响了起来,有人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带头的张木匠终于看不下去了,往前一横,粗着嗓子质问。
“林凡!你到底会不会做活?我们干东西靠的是手艺,是这双手几十年的功夫!你画这些鬼画符,能当饭吃?”
“对!能当饭吃吗?”
林凡停了手。
他转过身,指尖沾着黑乎乎的炭灰,也不去擦。
他就那么看着一脸愤懑的张木匠,眼神里没有半点涟漪。
“张师傅,您说得对,经验很重要。”
他顿了一下。
“但数据,是唯一的真理。”
整个工坊,针落可闻。
数据?
真理?
这两个词砸下来,所有人都懵了。
林凡没给他们琢磨的工夫,手里的木炭往黑板上一指。
“各位师傅请看,犁壁为何要做成弧形,而不是平面?”
“牛往前拉,力道不光要破土,还要把土翻到一边去。平的犁壁,那是硬推。十成的力,起码有四成白白耗在推土上了。”
“可这个弧度,能让泥土顺着犁壁自己滑开、翻过去。这么一来,牛的力气,九成以上,都用在了正经的破土上!”
他又指着另一个地方。
“还有这里,犁辕为什么要弯?而不是直的?”
“牛脖子上的劲儿,是斜着往上的。可犁地呢,要的是往前的劲儿。这个角度,这个长度,正好能把牛那股子斜劲儿,最大程度地掰成往前的推力!”
“这叫杠杆,叫力矩!”
“再看犁头的角度,太钝,破不开土;太尖,又容易崩口。这个三十度的角,是既能保证它够结实,又能让阻力最小的设计!”
杠杆?力矩?分解?
一个个听都没听过的词儿,从林凡嘴里蹦出来,砸得这群老木匠脑袋嗡嗡响。
他们是不懂这些词是个啥意思。
可他们听懂了林凡说的那个理儿!
对啊!犁地为啥那么累?不就是土老黏在犁上推不动吗?
为啥总觉得牛使不上全劲儿?
原来……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
这已经不是手艺的范畴了,这是……算学?还是格物?
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林凡走到一旁,从木箱里拿出两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
一个,是照着老式直辕犁做的。
另一个,就是他图纸上画的曲辕犁。
他把两个模型放到一张铺了细沙的桌上,又拿出两根细线,一头系在模型上,另一头挂上个小小的秤砣。
“各位师傅,请看。”
他先拉动直辕犁模型。
秤砣加到三钱重,那模型才在沙地里吭哧吭哧地划出一条歪扭的浅沟。
接着,他换上曲辕犁的模型。
只用了一钱重的秤砣。
小模型在沙地里走得又轻又快,翻起的细沙均匀地落在两边!
天差地别。
这一下,比他说一万句话都顶用。
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黏在了那个轻快滑行的小模型上,喉咙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了,干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张木匠那张老脸,一阵红一阵白。
汗珠子从额头的深沟里一颗颗冒出来,顺着脸淌。
他摆弄了一辈子木头,闭着眼都能打出一整套家具。
他一直觉着,天底下的木工活,没他不懂的。
可今天,一个毛头小子,用他看不懂的鬼画符,讲着他听不懂的歪理,捣鼓出一个让他一辈子经验都想不明白的东西。
他那点引以为傲的手艺,那点吃饭的本事,在眼前这小小的模型面前,好像成了个笑话。
“噗通。”
也不知是谁,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下去。
张木匠身子一震,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林凡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那份平静,此刻看来,竟有些灼人。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而后,对着林凡,将那把老骨头深深地弯了下去,头几乎垂到了膝盖。
“小官人……不!林师傅!”
他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抖。
“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老汉我做了四十年木匠,今天才知道,这木头里头,藏着天大的学问!”
“您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绝没二话!”
他这一拜,身后的人也跟着动了。
哗啦啦一片。
工坊里所有的木匠,全都弯下了腰,低下了他们那颗颗高傲的头颅。
“请林师傅吩咐!”
“我等愿听林师傅调遣!”
声音又齐又响,再听不出半点轻慢,只剩下纯粹的信服。
林凡看着眼前这乌压压的一片后脑勺,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可算是把这群老顽固给唬住了。
看来,能偷会儿懒了。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派活。
“好。张师傅,您德高望重,就由您牵头,把大伙儿分成三组,一组备料,一组开料,一组组装……”
可林凡这半日的清闲还没捂热乎。
第二天一大早,张木匠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工坊,人还没进门,那火急火燎的嚷嚷声就先到了。
“林师傅!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凡刚拿起图纸,手就是一顿。
“怎么了,张师傅?”
张木匠一头是汗,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昨天安排人去买木料,跑遍了全县的木材行,您猜怎么着?”
“全县城的上好硬木,一夜之间,全没了!一根不剩,全让人买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