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让这死寂的院子,人心都跟着悬了一下。
钱文才的讥诮挂在脸上,愈发明显。
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林凡,就等着看这泥腿子搜肠刮肚,最后憋出几个狗屁不通的字句,沦为笑柄。
那炷香,青烟盘旋,已燃过大半。
在众人或期待、或担忧、或轻蔑的注视下,林凡动了。
他没学那些书生踱步苦吟,也没望天长叹去寻什么虚无缥缈的灵感。
他只是迈出了三步。
第一步,他走出墙角的阴影,站定在院子中央,日光落在他清瘦的肩头。
第二步,他抬起头,视线越过人堆,投向那片被烈日炙烤得空气都在扭曲的田野。
第三步,他收回视线,扫过院里一张张被晒得黝黑、刻满风霜的脸,而后,合上了眼。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装神弄鬼!”
钱文才身后一个跟班,忍不住啐了一口。
话音未落,林凡睁眼。
那双眼睛里,先前的慌乱和此刻的沉静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沧桑与悲悯,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薄唇翕动,吐出的语调与他的年纪截然不符。
“赤日悬中天,”
第一句出口,平平无奇。
钱文才脸上的讥讽不减分毫。
林凡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喘息。
“老牛喘垄间。”
院子里,几个老农的身子倏地一僵,喉结滚动,眼前活脱脱就是自家那头在田里累到吐白沫的老伙计。
林凡的声音再沉三分,字字句句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砸在龟裂的土地上。
“汗落碎八瓣,”
这一句,是重锤!
狠狠砸在所有庄稼汉的心口!
他们流了一辈子的汗,可谁想过,那滚烫的汗珠子砸在地上,能碎成八瓣?那是何等的辛劳,何等的酷烈!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下意识抬起皴裂的手,摸了摸眼角,指尖沾上了一片湿热。
钱文才脸上的笑,彻底僵了。
他不懂什么叫“汗落碎八瓣”,可他看得懂周围那些泥腿子见了鬼的表情。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底疯长。
林凡看向他,吐出最后一句。
声音不高,却有千钧之重,压得在场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换得几粒餐?”
轰!
这最后一个问句,是惊雷,在每个人脑海中轰然炸响!
没有华丽辞藻,没有精巧对仗。
有的,只是最土的字,最真的景,最扎心的问!
烈日,老牛,汗珠,几粒米。
这不就是他们的一辈子?
这不就是他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活着的全部写照?!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炷香,恰在此时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散去,化为飞灰。
“好……好诗!”
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村里最年长的三爷爷。
他拄着拐杖,激动得浑身哆嗦,老眼里全是泪。
“这……这是写咱们的诗!是写咱们庄稼人的啊!”
他的声音是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院子。
“天爷!凡娃子是文曲星下凡!他咋能写出这么好的诗!”
“我听着这诗,心里头发酸,想哭!”
“换得几粒餐……俺的娘啊,说得太对了!”
雷鸣般的叫好和议论声冲天而起。
村民们再看林凡时,那份崇拜里,多了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敬重和亲近。
这才是他们自己的读书人!
钱文才和他那几个跟班,被这山呼海啸般的气势骇得面无人色,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钱文才的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死死盯着林凡,那副表情混杂着震惊、嫉妒,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不对!”
巨大的羞辱感下,钱文才强撑着最后一点颜面,尖声叫嚷。
“此诗……此诗用词质朴,粗鄙不堪!毫无雅正之风!算不得佳作!”
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最后的挣扎。
村民们的欢呼声一滞,一道道愤怒的视线射向他。
林凡看着他,脸上的悲悯退去,换上了一副平日里的淡然,甚至透着点事了拂衣去的倦怠。
在脑中那股文思泉涌的劲头彻底消散前,他瞥了钱文才一眼,开了口。
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院子。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圣人尚且推崇真情实感,敢问足下……”
林凡顿了顿,一字一句。
“何为雅正?”
何为雅正?!
这四个字,抽得钱文才脸上火辣辣的。
他脑中一片空白,张着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一张俊脸涨成猪肝色,又从猪肝色转为铁青。
是啊,圣人都说诗歌贵在真情,你钱文才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妄谈“雅正”?
这不是文采的碾压。
这是境界的降维打击!
“你……你……”
钱文才指着林凡,你了半天,一句场面话都说不出来。
在数十双鄙夷和嘲弄的注视下,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袖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冲向自己的马,带着那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跟班,狼狈不堪地跑了。
林凡“文曲星下凡”的名号,经此一役,算是彻底坐实了。
这桩事,传得比上一次更快,更广。
……
与此同时,安河县县衙后堂。
年近四十、面容清癯的县令李德海,正对着一堆农事文书,眉头紧锁。
春耕在即,徭役繁重,农具老旧,百姓劳苦,年年如此,却又苦无良策。
就在这时,一个师爷快步走了进来,脚步都透着股急切,脸上红光满面。
“大人!大人!乡下出奇事了!”
李县令放下毛笔,有些不悦地抬起头。
“何事喧哗?”
那师爷连忙压低声音,语气里的激动却藏不住。
“回大人,就在刚才,林家村那个造出曲辕犁的少年林凡,又做了一件惊人的事!”
“哦?”
李县令来了兴致。
“说来听听。”
师爷清了清嗓子,将钱文才如何上门挑衅,双方如何以农人作诗比试,林凡如何三步成诗,最后又如何引圣人之言,将那县学教谕之子问得哑口无言、狼狈而逃的整个过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当他念出那首“赤日悬中天,老牛喘垄间。汗落碎八瓣,换得几粒餐?”时,李县令的身子猛地一挺。
他豁然站起,捏着毛笔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此诗……当真是那少年所作?”
“千真万确!如今小半个县城都传遍了!”
李县令在堂中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汗落碎八瓣,换得几粒餐”,越念,他脚步越快,神情越是振奋。
能造利民之器,为能工。
能作此等体恤民情之诗,为仁心。
能引圣人之言反诘权贵,为智勇。
工、仁、智、勇,兼于一身!
这哪里是什么乡野奇才?
这分明是上天赐给我安河县的栋梁之材!
李县令猛地一拍桌子,眼中是浓厚无比的激赏。
“备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