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苏辰终于一瘸一拐地摸到了报恩寺的山门前。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足以让三里内野狗都绕道走的复杂气味。
那身粗布仆役服上,更是沾满了泥土、草屑以及一些不可名状的污渍,整个人看上去比寺庙门口的乞丐还要落魄三分。
寺门虚掩着。
他推门而入,一个早已等候多时、作小沙弥打扮的精干汉子立刻迎了上来。
此人正是“玄鸟”安插在京畿的联络人。
汉子看到苏辰的瞬间,先是一愣,随即鼻子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但脸上依旧保持着专业的肃穆。
他躬身行礼,将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袱递了过来。
“大人,东西在此。”
苏辰接过包袱,打开一角,里面正是那份他亲手誊抄的,关于王景结党营私的罪证清单。
物归原主。
“辛苦了。”
苏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汉子将他引至一间禅房,房内早已备好了干净的衣物和热水。
苏辰几乎是把自己扔进了木桶里,足足换了三桶水,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躺下补个回笼觉,寺庙之外,一阵由远及近、密集如雷的马蹄声,便骤然响起!
那声音沉重而急促,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肃杀之气,显然来者数量不少,且绝非善类。
刚刚换上一身干净儒衫的苏辰,心头一紧。
这么快就追来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窗前,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晨曦微光之中,数百名骑兵已将小小的报恩寺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两面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一面,绣着一个斗大的“清”字。
另一面,则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陈”字。
是他们!
苏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寺门大开。
两名将领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众风尘仆仆的亲兵。
走在左侧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文官,身形微胖,官袍上满是褶皱和尘土,正是清河县县丞,王德发。
跟在他身旁的,则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武将,满脸的络腮胡,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北境总兵陈猛麾下的心腹副将,赵武。
两人冲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禅房门口的苏辰。
那一瞬间,两个在沙场和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七尺男儿,眼眶竟同时红了。
“大人!”
王县丞的声音带着哭腔,几步抢上前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抓住了苏辰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生怕他少了一块肉。
“下官……下官接到密信,得知京城有变,便立刻点了县中所有乡勇,星夜兼程赶来!您……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旁边的赵武更是干脆,“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苏帅!末将奉陈大将军之命,率三千北境铁骑为先锋,前来勤王!大将军说了,北境十万儿郎,只认您这一位统帅!”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在小小的寺院中回荡。
他身后,数十名亲兵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
“誓死追随苏帅!”
苏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些,都是他最早的班底,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寺庙外,更多的马蹄声和人声汇集而来。
“雍州刺史,前来拜见苏太傅!”
“靖远侯,奉太子密诏,前来听令!”
“平阳王世子,率本部亲兵三百,前来清君侧,讨国贼!”
一个又一个在地方上举足轻重的藩王、将领,如同收到了某种信号一般,纷纷率领着各自最精锐的亲兵,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他们中,有些人是忠于皇室的铁杆,有些人是太子暗中发展的势力,还有些人,则是纯粹敬佩苏辰在北境立下的不世奇功。
如今,皇帝病重,太子被囚,京城落入国贼之手。
苏辰,这位被皇帝亲封的太子太傅,手握北境兵权的镇北大将军,便成了他们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希望和主心骨。
很快,报恩寺那座平日里香火冷清的大雄宝殿,便被挤得满满当当。
数十名身披甲胄的将军与一方大员,神情肃穆地分立两侧,目光灼灼地看着站在佛像之前的那个年轻人。
苏辰感觉自己头皮发麻。
这阵仗,比当初在东宫给太子上课还吓人。
靖远侯率先出列,对着苏辰深深一揖。
“太傅大人!如今国贼王景祸乱朝纲,囚禁东宫,京城危在旦夕!我等皆是收到勤王密令而来,恳请大人以帝师之名,发布檄文,号令天下,共讨国贼!”
“请大人发布檄文,共讨国贼!”
殿内所有人,齐刷刷地躬身下拜,声震屋瓦。
苏辰的内心是崩溃的。
檄文?
号令天下?
我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买个小院,雇两个丫鬟,然后安安稳稳地睡到地老天荒啊!
他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谦逊的姿态。
“诸位,诸位厚爱,苏某愧不敢当。”
“我不过一介书生,侥幸立下寸功,何德何能,统领诸位英雄豪杰?”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我真的不行,你们快找别人吧”的真诚。
“这领兵打仗,匡扶社稷的大任,还是另请高明吧。”
殿内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谁都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军神,竟会在这等紧要关头推辞。
一时间,大殿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就在这尴尬的氛围中,王县丞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对着苏辰,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抬起头,看着苏辰,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玩笑之意,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
“苏大人。”
王县丞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下官知道,您胸怀天下,淡泊名利,最大的心愿,便是寻一处清净地,安稳度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您想过没有,天下安,则您可安睡。天下若乱,国贼当道,民不聊生,这世上,又哪还有您的一张安乐榻?”
“为了天下苍生,更是为了您自己日后能睡个安稳觉,也请您……出山吧!”
轰!
这番朴实无华,甚至有些歪理邪说的话,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苏辰的心坎上。
他愣住了。
对啊!
这老王,简直是我的知己!
我躺平的大计,是建立在天下太平的基础上的。
王景那老小子要是真当了皇帝,以他的性子,必定会对我斩草除根,到时候别说睡觉了,连做噩梦的机会都没了!
想一劳永逸地躺平,就必须先把这个最大的障碍给彻底扫除!
逻辑,完美闭环!
苏辰看着王县丞,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而在众人看来,这眼神,却是帝师在危难之际,被忠臣的赤诚之心所打动,终于下定决心,挺身而出!
靖远侯见状,立刻从亲兵手中,捧过一方用红布包裹的帅印,高高举起。
“请太傅掌印!”
“请太傅掌印!”
大殿之内,所有人,无论爵位高低,官职大小,齐刷刷地单膝跪地,目光狂热地看着他们的主心骨。
苏辰看着那方沉甸甸的帅印,又看了看跪了一地的人。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里,包含了对自己咸鱼人生一去不复返的哀悼,也包含了对即将到来的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绝望。
最终,在万众瞩目之下,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方冰冷而沉重的帅印。
“传我将令。”
苏辰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
“三军就地休整,埋锅造饭,一个时辰后,兵发京城,清君侧,讨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