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像蒙上了一层洗不干净的铅灰。
周然站在自家府邸的二楼窗前,看着一队队身披甲胄的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街上走过,那铁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是直接踩在他的心尖上。
他本以为,投靠丞相王景,是周家从商贾之家,一跃成为士族门阀的通天捷径。
他甚至曾幻想过,等新朝建立,他周然,凭借着从龙之功,至少也能混个侯爵当当,彻底将那个只会睡觉的苏辰踩在脚下。
可他现在只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冰冷。
吏部尚书被下狱的那天,他亲眼看见尚书大人白发苍苍的老母,跪在囚车前哭得撕心裂肺。
户部侍郎溺死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丞相府的偏厅里喝茶,亲耳听到王景的亲信笑着说,那老家伙的尸体在水里泡了一夜,都发胀了。
这不是什么从龙之功。
这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杀,一场改朝换代的滔天阴谋。
而他周家,不过是这艘贼船上,一只随时可以被丢下水去喂鱼的耗子。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一场庆功酒宴。
王景的亲侄子,新任九门提督王骁,在丞相府大摆筵席,庆祝“肃清朝纲”。
周然作为丞相阵营的新贵,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满脸通红的王骁搂着周然的肩膀,大着舌头,将一杯酒狠狠灌进他的嘴里,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周老弟,你看着吧,不出三日,这天,就要换姓了!”
周然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声附和。
王骁很满意他的态度,喷着酒气,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天大秘密的口吻说道。
“到时候,叔父登基,我就是禁军大统领!你,就是咱们新朝的户部侍郎!”
周然的心猛地一跳,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王骁继续说道。
“不过啊……叔父这人,最是念旧,也最是讲究。”
他打了个酒嗝,眼神里闪过一丝与醉意不符的阴冷。
“他说,新朝要有新气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就不能留着碍眼了。”
“比如……一些知晓他早期谋划的‘棋子’,一些办过脏活的‘朋友’,都得清理干净,以绝后患。”
王骁醉醺醺地拍了拍周然的脸颊,力气大得让周然的牙齿都有些发酸。
“就说你家那个事儿,什么真假少爷的,多难听啊。等事成之后,把那个苏辰,还有你们周家……嘿嘿,一并处理了,这桩旧案,不就永远没人知道了吗?”
“到时候,史书上只会写,我朝开国,万象更新,一片清明!你说对不对啊,周……老……弟?”
轰!
周然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脚冰凉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棋子。
用完即弃的棋子。
原来,在王景眼中,他周家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用来对付苏辰,搅乱清河县局势的工具。
如今苏辰被困京城,这颗棋子,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甚至成了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污点。
而这个污点,即将和苏辰一起,被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抹去!
他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父母,想起了府里上上下下近百口的家仆亲眷。
因为他一时的愚蠢和野心,这些人,全都要跟着他一起陪葬!
强烈的悔恨和求生的本能,像两头猛兽,在他胸中疯狂撕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丞相府的。
他只记得,当他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房间时,看着铜镜里那张苍白而陌生的脸,他做出了一个艰难到极点的决定。
去给苏辰报信。
这不仅仅是为了救周家,更是为了……赎罪。
……
子时将至。
京城的大街上,除了巡逻的士兵,再无一个行人。
一道黑影,却如同鬼魅一般,借着墙角和屋檐的阴影,飞快地穿梭在纵横交错的后巷之中。
周然将自己这些年厮混于烟花柳巷,练就的一身躲避巡街武侯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每一次躲过巡逻队的火把,心脏都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终于,那座熟悉的府邸出现在了眼前。
苏府。
然而,府邸的正门和侧门,都有丞相府的私兵把守,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周然绕到府邸后墙,这里是倒夜香和运送泔水的偏僻小门。
他躲在一人高的杂草丛里,死死地盯着那扇小门,等待着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被蚊子咬得失去知觉时,“吱呀”一声,后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个木桶走了出来。
是苏安!苏辰那个贴身侍从!
周然心中狂喜,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个饿虎扑食,从草丛里窜了出去,一把捂住了苏安的嘴,将他拖进了黑暗的角落。
“呜呜!”
苏安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拼命地挣扎起来。
“别出声!是我!周然!”
周然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道。
苏安闻言一愣,停止了挣扎,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厌恶。
周然没时间解释,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用自己血写就的布条,狠狠塞进了苏安的手里。
“丞相今夜子时动手,目标东宫与苏府!快!快去告诉你家主人!”
苏安接过那带着体温和血腥味的布条,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上面那几个歪歪扭扭的血字,瞳孔骤然一缩。
他猛地抬头看向周然,满脸的不可思议。
周然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
“告诉苏辰,我周然……错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
“这十六年,是我欠他的。只求他……若能逃过此劫,能保住周家上下百口的性命。”
说完,他不再多看苏安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苏安呆呆地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块血书。
布条上的血迹,仿佛还带着另一个人的绝望和悔恨,烫得他手心发麻。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猛地转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后院主人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