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文华殿。
这里是太子读书的地方,殿内的陈设雅致到了极致。
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角落的铜炉里,燃着宁神静气的龙涎香,那味道清淡悠远,据说一两就值百金。
窗外,几竿翠竹随风摇曳,将午后慵懒的阳光筛成细碎的金斑,洒在紫檀木打造的书案上。
苏辰对这个新的工作环境,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尤其是殿内靠窗的位置,专门为他这位太子太傅摆了一张宽大的软榻,上面铺着整张的白狐裘,躺上去人都能陷进去。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摸鱼圣地。
“……故,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苏辰有气无力地念完开场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已经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身姿笔挺,一脸恭敬的太子李昭,摆了摆手。
“今日就到这吧,殿下自习,本官……乏了。”
说完,也不等太子回话,他便径直走到那张软榻旁,熟门熟路地把自己扔了上去,扯过一张薄毯盖在身上,不出十个呼吸,平稳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太子李昭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今天是苏太傅履职的第五天。
第一天,他讲了不到一刻钟,睡了。
第二天,他讲了不到半刻钟,睡了。
从第三天开始,他干脆只念一句开场白,然后就直奔主题——睡觉。
李昭起初对这位传说中的“军神”充满了敬畏与好奇,准备了无数关于经义、兵法、政务的问题,想要请教。
可现实是,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试过在苏辰睡着后,轻声询问。
“太傅,关于户部尚书提议的‘一条鞭法’,您如何看?”
回应他的是一阵节奏变换的鼾声。
“太傅,孤近日读《韩非子》,其中‘法、术、势’三者,何为君王之本?”
回应他的是苏辰翻了个身,顺便磨了磨牙。
殿内侍立的几名东宫侍读和太监,看苏辰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味。
从最初的崇拜敬畏,到如今的迷惑,再到毫不掩饰的轻蔑。
“还以为是何等人物,原来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镇北大将军,陛下面前的红人。”
“什么镇北大将军,我看就是个‘睡将军’!北境大捷,指不定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窃窃私语声虽然压得很低,却也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李昭的耳朵里。
他心里不是没有过动摇。
可一想到北境那足以载入史册的奇功,他又觉得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这位苏太傅,一定有他的深意。
只是自己愚钝,暂时还未领会罢了。
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又过了几日。
这天下午,李昭正在批阅奏本,一份从封地加急送来的密折,让他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密折来自他的心腹,上面详尽记述了他的两位皇叔——齐王与燕王,在封地内如何兼并土地,欺压良善,甚至私下铸造兵甲,行为日益骄纵。
李昭拿着奏折的手,青筋毕露。
他想立刻将此事上奏父皇,可又怕引起宗室动荡,让父皇为难。
自古以来,削藩都是天大的难题,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
可若置之不理,任由他们坐大,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进退两难!
李昭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巨石,烦躁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他不自觉地走到了软榻边,看着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可疑晶亮的苏辰,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孤在这里为国事忧心如焚,你这帝师却睡得如此心安理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失望。
或许,自己真的信错人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转身离去时,榻上的苏辰似乎是被他的叹息声惊扰了美梦。
苏辰烦躁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起来。
“吵死了……”
“亲贤臣,远小人……此古之兴隆也……”
“宗室之患,在德不在力……当以仁道化之,而非强压……堵不如疏……”
这几句断断续续的梦话,轻飘飘的,落在李昭的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了原地。
亲贤臣,远小人……
宗室之患,在德不在力……
当以仁道化之,而非强压!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将他所有的迷茫与困惑,砸得粉碎!
他瞬间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老师这些天看似在酣睡,根本不是懒惰!
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向自己阐述为君之道的最高境界——无为而治!
君王垂拱,百官自治。
自己之所以会为齐王燕王之事烦恼,正是因为自己管得太多,想得太多!
而老师最后那几句梦话,更是直指问题核心!
对付宗室,不能用强硬的手段去压制,那只会激起反抗。
应该用“仁德”去感化,分化他们,扶持其中贤德之人,孤立骄纵不法之辈!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道!
李昭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他猛地转身,看向旁边一名正憋着笑的侍读,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威严。
“你们以为老师在酣睡,实则不然!”
那名侍读被他看得一愣,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只听太子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语气,沉声说道:
“这叫‘坐忘’!老师是在梦中神游太虚,与上古圣贤论道,为孤寻求治国安邦的至理啊!”
“我等凡夫俗子,不解圣人境界,险些错怪了老师!”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满殿皆寂。
所有的侍读和太监,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依旧在打鼾的年轻人,脸上的轻蔑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惶恐所取代。
坐忘?
神游太虚?
原来……原来是这样?!
李昭不再理会众人,他快步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然后拿起一支全新的狼毫笔,将刚才苏辰说的那几句梦话,一字不差地,恭恭敬敬地誊抄在了纸上。
写完之后,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以此为纲,重新草拟了一份关于如何处置宗室藩王的奏折。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殿门口,叫来了两名最机灵的小太监。
“从今日起,你们二人不必再做其他杂事。”
李昭指着殿内的苏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
“你们唯一的差事,就是守在太傅身边,将太傅睡梦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给孤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此为,梦中真言,国之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