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倏忽而至。
这三日,整个京城都在谈论着同一个名字——方原。
从一介白衣举子,到名动京华的会元,再到放榜之日便被天子破格召见,最后竟直接跳过殿试,敕授翰林院修撰。
有人说,他乃是文曲星下凡,其策论文章光华万丈,引得紫微星动,故而惊动圣听。
有人说,他身负不世之才,早已被帝师张居正暗中看重,此次不过是顺水推舟,将其推上舞台。
更有人言之凿凿,说那日文华殿内,天子与方原对谈至深夜,从经义文章论到治国平天下,方原引经据典,辨析利弊,竟使得天子数次起身,为其折服。
流言纷飞,将方原的名字,包裹在了一层神秘而耀眼的光环之中。
然而,身处这一切中心的方原,却谢绝了所有前来道贺的同乡、同年,将自己关在了国子监那间简朴的屋舍里。
他没有去庆祝,也没有去拜访任何新晋的靠山。三日来,他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与周白长谈了一夜。
周白亦不负众望,高中二甲进士,授了外地县丞之职,不日便要离京赴任。二人自相识于微末,一路行来,情谊深厚。那一夜,他们没有谈论朝堂风云,只追忆江南旧事,月下对酌,直至天明。
临别时,方原将自己仅有的百两纹银,赠予周白五十两,助其安家赴任。周白眼圈泛红,执意不收,方原只说了一句:“你我此去,一为封疆,一入中枢,皆是为国效力。前路漫漫,各自珍重。”
第二件事,便是静坐。
他将一幅巨大的疆域图铺在桌上,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条贯穿南北,如巨龙般蜿蜒的京杭大运河之上。他看着图上标注的每一个州府、每一个卫所、每一个重要的钞关税卡,目光深邃,仿佛要将这帝国的血脉,彻底刻入自己的脑海。
他知道,那篇策论,是他投向这潭深水的第一颗石子。而天子赐予他的,不仅仅是官职与荣宠,更是一把刀,一把允许他去亲自剖开帝国肌体,探查那“附骨之疽”的利刃。
这把刀,用好了,可以刮骨疗毒,匡扶社稷。用不好,便会伤及自身,万劫不复。
第三日清晨,卯时未至,天色尚是一片混沌的黛青。
宫中派来的内官,已恭敬地捧着一套崭新的官服等候在门外。那是一套青色的圆领袍,胸前补子上,绣着一只白鹇,栩栩如生。这是从六品文官的制式。
方原在内官的服侍下,第一次穿上了这身代表着“朝廷命官”身份的袍服。衣料厚重,带着一丝清冷的浆洗气息。当玉带束紧,乌纱帽戴正的那一刻,他看着铜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神情肃穆。
镜中之人,面容依旧年轻,眼神却已褪去了书生的青涩,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深沉。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草民方原,而是臣,方原。
他的人生,将与这座庞大的帝国,彻底绑在一起,荣辱与共。
奉天殿。
当方原跟随着百官的行列,第一次踏入这座传说中的朝堂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与压迫感,便扑面而来。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不可攀的穹顶,光线从高窗透入,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鸦雀无声,唯有朝靴踏在地面的轻微声响,与众人沉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由权力、礼法与历史共同酝酿而成的独特气味。
方原官阶最低,站在了文官队列的最末尾。
他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有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或警惕,正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他就像一个闯入了棋局的异类,每一个原有的棋子,都在重新评估他的位置与威胁。
“皇上驾到——”
随着内监一声悠长的唱喝,建昭帝身着庄重的龙袍,头戴冕旒,在众人的山呼万岁声中,缓缓走上御座。十二道珠帘之后,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似乎在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队列末尾的那个崭新身影上。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六部九卿,轮番奏事,或言边关军情,或论地方民生,或奏刑狱钱粮。方原静静地听着,将每一个名字,每一件事,都默默记在心里。这便是帝国的日常,庞大、繁琐,却又在一种严密的秩序下,日复一日地运转着。
终于,当所有常规奏报结束之后,御座之上的建昭帝,用一种平淡却清晰的语气,开口了。
“新科会元,翰林院修撰方原。”
来了。
方原心中一凛,出列,走到大殿中央,躬身下拜:“臣,在。”
“你的策论,朕已让内阁抄录,分发诸卿传阅。”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众卿以为,此文如何?”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既是皇帝在问策,也是在为方原铺路,更是对朝中某些势力的试探。
片刻后,内阁首辅刘吉,一位年近七旬,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躬身道:“回陛下。方修撰此文,立意高远,针砭时弊,确有惊世之才。然,其言或有过激之处,所谓‘掘本蠹国’之论,恐有动摇国本之嫌。老臣以为,少年锐气,可嘉,但治国,还需稳重。”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是肯定了方原的才华,给了皇帝面子,随即又点出其“过激”,暗示此人不堪大用,可谓是官场的老辣手段。
立刻,便有数名官员出声附和,皆是些陈词滥调,无非是“祖宗之法不可变”、“重农抑商乃国策”云云。
方原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御座之上,建昭帝看不出喜怒,他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了方原:“方原,刘首辅与诸位大臣之言,你可听见了?你,有何话说?”
这是将他,直接架在了火上。
方原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声音朗朗:
“回陛下,首辅与诸公之言,臣已尽闻。诸公言‘稳’,臣亦以为然。然,何为‘稳’?是粉饰太平,对沉疴视而不见,任其溃烂,此为‘腐木之稳’,一推即倒。还是直面病灶,以雷霆手段,刮骨疗毒,或有阵痛,却可换来筋骨强健,长治久安,此为‘磐石之稳’?”
“臣之策论,非为动摇国本,恰恰是为巩固国本!漕运,乃国之命脉,如今贪腐丛生,漕丁困苦,商旅不通,每年耗费国帑数百万两,所得几何?此非国之巨蠹乎?若不整治,长此以往,一旦运河淤塞,南北断绝,则京师百万军民之粮草何以为继?届时,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
他的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如金石落地,在大殿之中激起阵阵回音。原本那些窃窃私语的官员,此刻都安静了下来,震惊地看着这个初出茅庐,便敢于在朝堂之上,与内阁首辅当面辩驳的年轻人。
刘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御座之上,建昭帝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要的,就是这股锐气,这股敢于直面问题的勇气!
“说得好!”皇帝一拍龙椅扶手,“既如此,方原,朕便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亲手验证你的‘磐石之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了他的决定:
“朕命你为‘巡漕御史’,持朕之节,巡视南北运河。凡沿途州府,漕运卫所,一应官吏,皆受你节制。朕不问过程,只看结果。朕给你一年时间,朕要看到一条,清澈、通畅、不再流淌着民脂民膏的运河!”
“轰!”
巡漕御史!
持天子节,节制沿途官吏!骇人听闻的权力!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这是将一把尚方宝剑,交到了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人手中。他要用方原这把最锋利的刀,去剖开最深、最暗、最脓肿的那颗毒瘤!
一瞬间,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方原身上。有嫉妒,有惊骇,有幸灾乐祸,更有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方原将成为整个运河利益集团,乃至其背后无数朝中大员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前行的每一步,都将是刀山火海。
面对这滔天的权柄,与那足以将人撕成碎片的巨大风险,方原的脸上,却依旧是那份超乎寻常的平静。
他撩起衣袍,对着御座之上,行了一个无比庄重的大礼,叩首及地。
“臣,方原,领旨谢恩。”
当他抬起头时,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的科举之路,到此已经结束。而他作为一名真正的实践者,一名试图改变这个帝国命运的改革者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殿外的天光,透过巨大的殿门,照亮了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历史的洪流,总是于不经意间,选择某个看似渺小的个体,作为其转向的支点。
建昭二十三年,春。
新科会元方原,以翰林院修撰之身,出任巡漕御史。
这一年,史书上只留下了寥寥数笔。但后世的史学家们,却无一例外地,将这一天,视为“建昭中兴”的真正开端。
因为,那一天,在那座庄严的奉天殿上,有一阵微风,起于一个年轻人的衣袂之间。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后,席卷天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