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当那声清亮悠长的唱喝在国子监寂静的庭院中响起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白脸上的狂喜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震惊与敬畏。周围闻声而来的监生和祭酒们,无不躬身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新科会元,放榜之日便被特召入宫觐见,这是何等的殊荣!本朝开国百余年来,似乎还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在众人震撼的目光中,方原整了整衣冠,神色平静地走上前,对着前来传旨的内官深深一揖,沉声道:“草民方原,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沉稳如初,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或狂喜。那份从容,让见惯了王公贵胄的传旨内官,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心中暗暗称奇。
轿帘之外,是京城繁华的街景与喧嚣的人声。轿帘之内,却是一片绝对的安静。
方原闭目端坐,心如止水。
轿子行至午门外停下,方原下轿,在一名老太监的引领下,开始步行。
踏上那片广阔的御道广场,两侧是巍峨的殿宇,红墙黄瓦在春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威严而冷漠的光芒。
方原目不斜视,步伐稳健。他没有像初入宫禁的常人那样,被这前所未见的宏伟所震慑,他的目光,始终平视着前方。
文华殿前,老太监让他在此等候。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时辰。
春日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殿前广场上空无一人,唯有风吹过殿角铜铃,发出的清脆声响,更衬得此地寂静无声。这是一种无声的考验,考验着他的耐心,消磨着他的锐气。
方原却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悠长平稳,仿佛一尊与这宫殿融为一体的石像。
“宣,新科会元方原,觐见——”
终于,殿内传来了通传之声。
方原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了这座决定着帝国文运的殿堂。
殿内光线略显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与古旧书卷混合的气息。
“草民方原,叩见陛下。”方原依足了礼数。
御座之上,悄无声息。
唯有轻微的翻动书页声。那股无形的压力,比殿外的阳光更为炽烈,足以让任何一个心志不坚的人汗流浃背,心神崩溃。
方原却只是静静地俯首在地,耐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平静中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才从上方传来:“平身吧。”
“谢陛下。”
“你的那篇策论,朕看了。”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起了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利剑,直刺方原,“通篇不言漕运,却字字指向漕运之弊;通篇不指官商,却句句痛陈官商蠹国。方原,你可知,仅凭此文,朕便可治你一个‘妄议朝政,危言耸听’之罪?”
天子之言,声色俱厉,如雷霆万钧,直击心魄。
方原却缓缓抬起头,迎着皇帝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草民不知。草民只知,为文者,当言心中所想;为士者,当为天下苍生而鸣。若因言及国之积弊,民生之苦,便是有罪,那草民甘愿领受此罪。”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原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惶恐辩解,或是慷慨陈词,却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平静地“认罪”。
“好一个甘愿领罪。”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你文中提到,‘官商勾结,垄断牟利,如附骨之疽,非但不能兴邦,反而是为蠹国之举’。那你且说说,这‘疽’,生于何处?这‘蠹虫’,又藏于何方?”
方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而后,他向前一步,朗声道:“回陛下。‘疽’,非生于一处,而是生于法度之松弛,吏治之败坏。‘蠹虫’,亦非藏于一人之家,而是藏于权力不受监管之处。”
他没有提任何具体的人或事,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深层次的制度层面。
“哦?”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趣,“说下去。”
“陛下,国朝之法,不可谓不严。然,法度再严,若执行之人,可因私情而枉法,因利益而废法,则法度与一纸空文无异。漕运之利,本为国之血脉,然如今层层盘剥,关卡林立,漕丁之苦,商旅之困,触目惊心。”
“你所谓的‘监管’,又该如何?”皇帝追问道。
“回陛下,草民以为,当设一独立之机构,不隶属于六部,直接对陛下负责。此机构之权,不在于审案,而在于核查。核查天下税赋、漕运、盐铁之账目,巡视各地官吏之德行。”
这番话,已然超出了一个新科举子的范畴,俨然是一套完整的政治构想!
皇帝的眼中,精光爆射!
“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若传出去,会为你招来多少敌人?”
“草民知晓。”方原坦然道,“但草民更知,若国之沉疴无人医,则大厦将倾。草民一介书生,人微言轻,所能做的,不过是为陛下,为这天下,递上一把或许能刮骨疗毒的刀。用与不用,如何用,全在陛下圣心独断。”
皇帝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只有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
沉默。
良久的沉默之后,皇帝忽然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欣赏与欣慰的笑容。
他转身走回御案旁,亲自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斟了一杯,而后,将其中一杯,递到了方原的面前。
“这杯茶,朕赐你。”
方原一愣,随即明白了这杯茶的分量。他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谢陛下。”
“殿试,你也不必再考了。”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三日后,朕会下旨。你,就留在朕的身边,做个翰林院修撰吧。”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看似官阶不高,却是真正的天子近臣,是储相之阶。
“草民,遵旨。”
方原再次叩首,心中却是一片澄明。
他知道,从他走出这文华殿的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前路,将是波诡云谲的朝堂,是与那些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的正面交锋。
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看到,在那位看似疲惫的天子眼中,同样燃烧着一团,渴望改变,渴望中兴的火焰。
而他,方原,愿做那第一缕,投入烈火的清风。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终将,席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