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会楼二楼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当方原与周白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后,压抑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爆发成更为热烈的议论。只是这一次,议论的中心,不再是那些四平八稳的经义策论,而是方原那一番石破天惊的“活水论”与“掘本蠹国”之说。
“此等见识,真是闻所未闻!竟将商贾之道,与国之血脉相提并论!”
“虽说离经叛道,但细细想来,却又句句切中时弊。我老家晋州,便有大盐商与官府勾结,兼并良田万亩,致使无数农户流离失所,这不正是他口中的‘掘本’之举吗?”
“唉,我等皓首穷经,所学不过是圣人文章的皮毛。而这位方解元,看的却是这天下大势的筋骨啊!”
有人惊叹,有人沉思,亦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方原之言太过激进,哗众取宠,绝非取士之道。但无论如何,“方原”这个名字,连同他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京城的士子圈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方原,却对此浑然不觉。
接下来的日子,是放榜前最难熬的等待期。
整个京城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焦灼与期待交织的气息。无数举子寝食难安,终日奔走于各个酒楼茶肆,打探着任何一丝可能与科考相关的消息。他们拜访同乡前辈,结交京中名士,希望能从主考官们的只言片语中,窥探到自己命运的走向。
周白便是这焦虑大军中的一员。他每日早出晚归,脸色随着听来的各种小道消息而阴晴不定。时而兴奋地跑回来告诉方原,说某位考官似乎偏爱文辞华丽的文章;时而又垂头丧气,说今年的阅卷似乎格外严格,稍有瑕疵便会被黜落。
方原的生活,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他没有去任何地方打探消息,也没有去拜访任何一位可能影响他命运的大人物。他每日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清晨,在国子监的晨钟声中醒来,在院中打上一套拳法,舒展筋骨。上午,便去文渊阁,却不再碰那些敏感的档案,而是寻一些地理志、风物记来读,仿佛一个悠闲的旅人,在书卷中游历山川。
他尤其对海外诸国的风土人情、航海图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些描绘着异域奇珍、陌生航线的文字与图画,在他眼中,仿佛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下午,他会临帖、练字,或是与周白对弈一局。他的心境,如同一口深井,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井中之水,始终清澈平静。
周白对此很是不解:“方兄,你怎地一点也不着急?这可是会试放榜,决定你我一生命运的时刻啊!”
方原正在临摹一幅王羲之的《兰亭序》,闻言,他手中的笔并未停顿,只是淡淡地说道:“文章已经交上去了,如同箭已离弦。是中靶心,还是偏离,皆非我等此刻的焦虑所能改变。与其将心力耗费在无谓的等待上,不如静下心来,读些闲书,岂不更好?”
周白叹了口气,他知道方原说得有理,可就是做不到他那份超然的淡定。
他不知道的是,方原的平静,并非不看重,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自信与笃定。
他相信自己的文章。
那篇《固本兴邦论》,是他这几个月来所有思考的结晶。他没有直接提及任何敏感的词汇,却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那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他相信,真正有眼光、有担当的考官,一定能读懂他文字背后的雷霆之声。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他的这份答卷,不仅仅是写给考官看的。
他真正在意的读者,只有一位——那位高居于龙椅之上的天子。
他赌的,是天子的雄心,是天子对这个帝国积弊的洞察与不满。他将自己化作了一枚棋子,一枚看似无足轻重,却可能在关键时刻,撬动整个棋局的棋子。
这盘棋,从他决定写下那篇策论开始,就已经落子。如今,他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对手的回应。
三月二十八日,贡院放榜之日。
这一天,天还未亮,贡院门前的广场上,便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比开考那日还要拥挤数倍。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与期盼。
方原依旧没有去。
他像往常一样,在院中打完了拳,而后便坐在石桌旁,自己跟自己下棋。黑白二子,在他修长的指间起起落落,棋盘之上,杀伐决断,风云变幻。
周白早已按捺不住,天一亮便冲了出去,挤进了那片人潮汹涌的命运广场。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日头从东方升起,渐渐攀上中天。
院中的方原,落下了最后一颗白子,将一条黑子大龙,彻底困死。他看着棋盘上的定局,微微一笑,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了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周白那带着哭腔和狂喜的呼喊:
“中了!方兄!我们都中了!”
周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满脸是汗,衣衫不整,一只鞋子都跑丢了,手中却死死地攥着一张刚刚抄录下来的红榜捷报。
“方兄!你……你是会元!会元啊!”
周白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尖锐,几乎破了音。
会元!
会试第一名!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划破了国子监清晨的宁静。
然而,听到这个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读书人欣喜若狂的消息,方原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意外或狂喜。
他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目光越过周白激动的脸庞,望向了院外那片湛蓝的天空。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会元,不过是为他赢得了一张,可以走到棋盘前的入场券。
真正的对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的平静,让狂喜中的周白都为之一愣。
也就在此时,一阵更为隆重、更为整齐的脚步声,从国子监的大门外传来,伴随着礼部官员清亮悠长的唱喝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本科会元方原,文采出众,见识卓绝,特召入宫,于文华殿觐见。”